吕坤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
“京城耳目众多,慎言。到了你就知道了。”
两人穿过重重宫门,来到文渊阁。清晨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李贽注意到,这里的陈设简朴得不像朝廷重地,几张书案,几排书架,仅此而已。
“朱大人,李贽到了。”
吕坤在门外恭敬地通报。
“请进。”
里面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
李贽整了整衣冠,迈步而入。
只见书案后端坐着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眉目如画,气度不凡,正低头批阅文书。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来,目光如电般扫过李贽全身。
“在下李贽,拜见朱大人。”
李贽深施一礼。
朱翊钧放下毛笔,起身相迎。
“久闻李兄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李贽暗自惊讶于这位贵公子的平易近人,更惊讶于他眼神中的锐利与智慧,完全不像养尊处优的纨绔子弟。
“朱大人谬赞了。”
李贽谦虚道。
“李某不过一介书生,何德何能...”
朱翊钧摆摆手打断他。
“李兄不必自谦。你的《焚书》《藏书》我都读过,虽不敢苟同全部观点,但其中真知灼见,令人叹服。”
李贽心头一震。
他的那些离经叛道的著作,在士林中饱受非议,没想到这位朱大人不仅读过,还能公正评价。
朱翊钧示意二人坐下,亲自斟茶。
“李兄可知我为何请你来京?”
李贽沉吟片刻。
“可是为变法之事?”
“正是。”
朱翊钧眼中闪过赞赏之色。
“朝廷积弊已久,严党把持朝政,民不聊生。变法势在必行,但需要像李兄这样有真知灼见的人才。”
李贽直视朱翊钧。
“朱大人,恕我直言。
李某思想激进,反对礼教,恐难为朝廷所用。”
朱翊钧不以为忤,反而笑了。
“正因如此,我才需要李兄。变法不是修修补补,而是要打破旧制,建立新秩序。
李兄的思想虽激进,却切中时弊。”
吕坤在一旁补充。
“李兄,朱大人与寻常权贵不同。他主张以道义朋友相交,不讲究那些虚礼。”
朱翊钧点头。
“不错。私下里,李兄可唤我子玄。”
李贽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多年来,他的思想被视为异端,饱受排挤。
如今竟有人不仅理解他,还要重用他,怎能不感动?
“子玄兄如此厚待,李某敢不效犬马之劳?”
李贽郑重道。
朱翊钧满意地笑了。
“好!有李兄相助,变法大业又添一员猛将。”
他转向吕坤。
“吕兄,你与李兄先在文渊阁熟悉事务。待时机成熟,你独当一面,李兄则居中策应。”
吕坤拱手。
“谨遵公子吩咐。”
李贽敏锐地察觉到朱翊钧的用人策略——吕坤实干,适合执行;自己善辩,适合造势。
这位年轻贵族的识人之明,令他暗暗称奇。
三人畅谈至午时,话题从变法方略延伸到治国理念。
李贽渐渐放开,言辞愈发犀利。
“天之立君,本以为民。”
李贽慷慨陈词。
“如今却是民为君役,本末倒置!”
朱翊钧眼中精光一闪。
“李兄此言甚妙。继续说。”
“庶人非下,侯王非高。”
李贽越说越激动。
“礼教森严,等级固化,使上下隔绝,民情不能上达,此乃乱世之兆!”
朱翊钧拍案叫绝。
“好一个庶人非下,侯王非高!李兄此言,已触及治乱循环之根本。”
李贽惊讶于朱翊钧的理解深度。寻常权贵听到这等”大逆不道”之言,早该勃然大怒了。
“子玄兄不觉得李某离经叛道?”
李贽试探道。
朱翊钧意味深长地笑了。
“何为经?何为道?不过是胜利者书写的规则罢了。若要变法,就必须打破这些桎梏。”
李贽心中一震,仿佛找到了知音。
他忽然明白,为何吕坤会对这位年轻贵族如此忠心。
谈话间,朱翊钧对李贽的欣赏之情溢于言表。
他暗想。
此人思想之锐利,远超何心隐,若能善加引导,必是变法一大助力。
“李兄。”
朱翊钧郑重道。
“下一阶段变法,你的这些观点都会派上用场。届时,就靠你舌战群儒了。”
李贽拱手。
“李某定当竭尽全力。”
朱翊钧又转向吕坤。
“何心隐、颜山农已南下主持书院,传播变法思想。待京城事务了结,你们也一同前往,做变法的喉舌。”
吕坤点头应允。
午后,吕坤带李贽去安排住处。
两人都是不喜喧嚣的性格,索性住进了城西的一处僧舍。清净雅致,正合心意。
“吕兄,朱大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安顿下来后,李贽终于忍不住问道。
吕坤神秘一笑。
“他乃皇室宗亲,具体身份不便明言。但他志向远大,真心为民,这点我可以保证。”
李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与此同时,朱翊钧回到自己府邸。刚进门,老仆就迎上来。
“公子,有您的信。”
朱翊钧接过,见信封上无落款,只画了个奇怪的符号,顿时神色一凛。
“谁送来的?”
“一个叫丁纯的人,说是公子的故人。”
朱翊钧快步进入书房,拆开信封。里面有两封信,第一封字迹潦草,像是用木炭匆匆写就。
“五言艳诗之事已明。景王所作无疑。
严世蕃得诗后大怒,景王次日即暴病而亡。
此事千真万确,慎之慎之。”
朱翊钧的手微微发抖。景王是隆庆帝的幼弟,素有才名,竟被严世蕃所害?
他强自镇定,打开第二封信。
这是王慎中的笔迹,详细叙述了七八年前,一位少年贵公子拜入他门下学诗的情景。
“...那少年聪慧过人,尤擅五言。后忽失踪,闻已得罪严世蕃,恐遭不测...”
朱翊钧越看越心惊。诗中”罗袜生尘”等句,确实是景王的风格。
而景王之死,官方说法是急病,现在看来,极可能是严世蕃下的毒手!
“好个严世蕃,连皇室宗亲都敢加害!”
朱翊钧咬牙切齿。
正当他沉思之际,忽然感到一阵微风拂面。
朱翊钧刚把最后一本案卷合上,窗外就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他眉头一挑,这脚步声他再熟悉不过了——是老道那特有的,带着点拖沓却又稳健的步子。
“来得可真是时候。”
朱翊钧低声自语,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他原本打算今日就离开京城,去江南避避风头,临走前还想找老道说一声,有些事情得让蓝神仙提前给嘉靖通个气。
没想到,老道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门被推开,老道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一脸警惕的李三。
“哟,稀客啊。”
朱翊钧站起身,拍了拍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