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橚亦是叹息,又状似担忧地说道:“大人所言极是。”
“只是在下虽久居西域,然一路沿途所见,如今大明朝堂之上,新学势大,又有天子鼎力扶持,俨然已是正统。”
“大人您这番肺腑之言,与在下说说也就罢了。若是在外人面前,还望大人慎言,明哲保身,切不可因一时意气,惹来祸端啊。”
朱橚这番“劝说”,无异于火上浇油。
王守廉听他一说,非但没有半分退缩,反而被激起了满腔的“忠臣烈胆”!
他猛地一拍桌案,霍然起身,须发戟张,恨声道:“天子是受了奸佞蒙蔽!我等身为大明食禄之臣,眼见大道将崩,岂能缄默不言,苟且偷生?!”
“此前是苦于时机未到,有心无力!”
“老夫早已定好了谋略,待到曲阜祭孔之日,定要联络朝中同道,于圣人牌位之前,向陛下死谏!”
这真是天赐之机!
朱橚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反而先退后一步,郑重其事地长揖到地:
“大人为匡扶圣道,竟有此置生死于度外的决心,实乃国之骨鲠,天下读书人之楷模!在下肃然起敬!”
他直起身,话锋一转,用一种谋士的口吻劝道:“只是,大人这有用之身,系天下正道之所望,岂能轻易枉死?”
“依在下浅见,此事非同小可,还需谋定而后动,方能毕其功于一役啊。”
王守廉摆了摆手,神情中带着一种久经压抑的决绝:“先生所言,老夫何尝不知?”
“正因如此,老夫才一直隐忍至今。”
“昔日那次科场舞弊案,本是扳倒方孝孺的天赐良机,谁知竟被他金蝉脱壳!”
“朝廷召集大儒,筹备的新学正统之辩,最终也不了了之。”
“自那之后,新学之说便如脱缰之马,再也无人能制,我等真正的圣人门徒,也只能暂且蛰伏,等待时机。”
“如今,陛下亲临曲阜祭孔,这便是圣人赐予我等的最好时机!”
“错过此番,悔之晚矣!”
他压低了声音,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不瞒先生,老夫已暗中联络了数位同道,皆是将这副身家性命置之度外的朝中忠良之臣。”
“只待祭孔大典之日,便一同于圣人牌位前,向天子泣血死谏,誓要陛下罢黜新学,诛杀方孝孺!”
朱橚垂眸,未立刻应声。
他的脑海中,无数念头电闪而过。
王守廉这样做,已是将身家性命与整个保守派的未来,都押在了这场“死谏”之上。
他将这等核心机密和盘托出,名为信任,实则……也是一种绑架!
此刻若有半分迟疑,或是置身事外,顷刻间,自己这个“知情者”便会从“知音”,变为他不得不除之的“心腹大患”!
官场博弈,既入局中,不为友,便是敌!
他想做一个超然物外的“方外人”,已是不可能了。
想通此节,朱橚不再犹豫。
他猛地抬头,眼中同样燃起了熊熊烈火:“大人如此高义,曹某生平仅见。”
“大人既然已经有了这番决心,那日上奏之时,自然是人数越多越好。”
“曹某虽来自西域,可根却在大明。”
“况且如今西域平定,别失八里从此归属大明,曹某亦不再是外邦之人,而是大明之臣民。”
“为圣人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乃天下读书人共同之宏愿!”
“大人既有此心,在下虽才疏学浅,亦愿追随大人身后,共赴此万死不辞之举!”
王守廉眼中精光暴涨,激动得连连抚掌大笑:“好!好!好!老夫果然没有看错先生!”
“有先生这等义士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旋即,他又神色一肃,沉声道:“不过,此事凶险万分,稍有不慎,便是族灭人亡之祸。”
“先生若有此意,便当将生死置之度外。”
“不瞒你说,老夫已将后事尽数安排妥当了。”
朱橚仰天大笑,笑声充满了豪迈与不羁:“大人放心!在下自安居西域后,迄今尚未娶妻生子,了无牵挂。”
“此身早已许国,何谈家小?”
“能为匡扶圣道而死,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他此刻说的,是他“曹神医”的身份。
原来的周王,自然是有儿子的,而且还不止一个。
只不过,自从他造反事败之后,他虽然逃走了,但家人可没法逃。
他的儿子,都被圈禁起来了。
此次若事成,救他们出囹圄易如反掌;若事败,想再多亦是无益。
王守廉被他这番豪情所染,亦是大笑不已。
朱橚垂下眼帘,掩去那一闪而逝的、炽热如岩浆的野心。
在他心中,早已不是什么“死谏”的悲壮,而是一幅波澜壮阔的画卷:
朱允熥身死,朝野震动。
而他,朱橚,将踏着这群腐儒的尸骨与理想,在万众拥戴之下,名正言顺的登上大宝!
二人既已结为同盟,王守廉便再无保留,将朱橚引为心腹,压低了声音,将他谋划的细节和盘托出。
按其计划,便是要在天子祭孔之时,先由一名御史于圣人牌位前泣血哭诉,而后群臣景从,一同上奏,以天下大义逼迫皇帝当场下旨。
“先生非我中原官场之人,有些话,与自己人说不得,与先生说,老夫反倒放心。”王守廉坦诚道。
他深知大明官场人际关系盘根错节,知人知面不知心,今日的盟友,或许便是明日的叛徒。
而朱橚这“外域来客”的身份,反而成了一层天然的保护色。
毕竟,他没有中原官场的关系,也没有亲戚朋友。
光凭这两点,就能让人放心不少。
如若不然,以王守廉为官的谨慎,是绝不会轻易与朱橚说的。
真要说的话,也得试探再三,反复确认,才会慢慢交底。
官场上,凡是行事不谨慎的人,都走不太久。
王守廉能当到巡按,自然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朱橚静静听完,先是赞道:“大人深谋远虑,此计以天下大义为旗,以圣人庙堂为台,可谓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随即,他眉头微蹙,“只是,当今天子心志之坚,远超常人。”
“他虽未明言支持新学,实际上的态度,却是路人皆知。”
“仅凭我等文臣泣血死谏,怕是还不足以令其改弦更张。”
王守廉长叹一声:“先生所虑,老夫何尝不知?”
“只不过,自古‘武死战,文死谏’,成与不成,不过是尽我等为臣本分,听天命罢了。”
朱橚若有所思,沉吟半晌方道:“此事若能得李抚台襄助,声势必将更为浩大。不知大人……”
“李崇文?”王守廉仿佛听到了什么秽物一般,愤然打断,“他不过一趋炎附势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