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出的东西,哪有再取回的道理?
真要后人来取,恐怕你或者你的后人也不认了。
不过是现在表面上说得漂亮罢了。
朱橚心中暗笑,面上却是一片肃然,起身长揖到地:“大人品性高洁,在下钦佩万分!”
“那便有劳大人,为在下好生保管此物了。”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保全了王守廉的“清誉”,又让送礼之事成了既定事实。
王守廉这才心满意足地将玉如意小心收好,点头道:“你欲参加祭孔,此乃向慕圣教的大好事。”
“天子祀圣大典,规制森严,能参与者,非是豪门勋贵,便是圣人后裔,再不然也是朝中大员或名满天下的海内大儒。”
“你一介外臣,本无资格。不过……”
他话锋一转,眼中放出光彩:“你身在西域,却心向中华,不忘圣人教诲,此事本身,便值得朝廷旌表!”
“如今我大明国威远播四海,正需要你这等海外赤子,为天下万邦做一表率!”
“此事,老夫但做主允了!”
“不仅如此,老夫还要上奏朝廷,请陛下下旨,将先生的事迹诏告天下,以为天下人之楷模!”
朱橚闻言,心中先是一喜,暗道玉如意未曾白送。
可听到后半句,那点喜悦瞬间便化作了刺骨的寒意!
上奏陛下?
诏告天下?
这王守廉是要将自己架在火上烤啊!
他忙再度起身拜道:“能得大人举荐,参与圣典,在下已是三生有幸!”
“至于上奏陛下,表彰天下……此事万万不可!”
“在下德行浅薄,愧不敢当!”
“总且在下不过一介民间大夫,不喜张扬,只求能了却一桩心愿,便已足矣。”
他心中惊惧交加。
靠近朱允熥是他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环,可“被”朱允熥注意到,却是他最恐惧的事情!
旁人只见朱允熥温润如玉,平静如渊,但他这个与之真刀真枪斗过的人,却比谁都清楚,在那平静的表象之下,潜藏着何等恐怖的雷霆与深渊!
万一朱允熥心血来潮,要亲自召见自己……
能瞒得过徐妙锦,这是因为这小姑娘心思虽聪明伶俐,却不甚复杂,不会想太多。
更重要的是,他之前虽然认识徐妙锦,可对方终究是一个女孩子,他仅仅是见过一面,并没有任何交情,不甚熟悉。
可朱允熥,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最好是能悄然靠近他,但不被他发现,伺机下毒杀之。
真要面对面,单独接受召见的话,朱橚心中没有任何底气不被对方识破。
王守廉却大袖一挥,断然道:“先生不必过谦!此事非为你一人,乃是为天下风气!我意已决,你不必再多言!”
他以为朱橚只是谦辞,却不知这番“厚爱”,对朱橚而言,有若催命的符咒。
朱橚见他态度坚决,不好再推辞,只能躬身称是,心中却已是波涛汹涌。
看来,这步棋,是福也是祸。
若将来真要直面朱允熥,也只能见机行事了。
不过,朱橚今日前来,还藏着更深的目的。
待王守廉请他坐下,他便不着痕迹地,将那根真正的探针,刺向了他内心最敏感之处:
“在下听闻,天子有意推行‘新学’,此次亲往曲阜祭孔,莫不也是为了在圣人庙堂之上,为那‘新学’正名,树立其权威吧?”
“绝无可能!”王守廉闻言,如遭蜂蛰,那张刚刚缓和下来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猛地一拍桌案,竟是失态地咆哮起来:“那不过是方孝孺之流,借圣人名号,贩售自家私货的歪理邪说!”
“圣人教诲的核心是什么?”
“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上下尊卑,秩序井然’!”
“可那‘新学’却大言不惭,说什么‘圣人之道,天下为公’!”
“若依此言,还要不要纲常伦理?”
“要不要礼义廉耻?”
“就凭他一句‘天下为公’,便要将我华夏千年之礼法,尽数颠覆吗?”
“方孝孺那等奸佞,也敢妄称圣人门徒?”
“这天下风气,正是被这等人败坏的!”
他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强压下怒火,但声音依旧慷慨激昂:
“陛下创办‘科学’一脉,格物致知,探究万物之理,此乃‘经世致用’之学,于国于民,皆有大益。”
“我大明能有今日之繁荣,科学功不可没,我亦是无比钦佩的!”
“天子能开创科学,其天纵英明,纵尧舜再世,亦不及万一。”
“在我看来,‘儒学为体,科学为用’,方是万世不易之正道!”
“可如今那些新学门徒,竟将‘科学’之功尽数揽于己身,四处鼓吹‘新学’方是儒家正统,唯有振兴‘新学’,方能强盛大明!”
“此乃贪天之功为己有,大逆不道!”
一番话说得是酣畅淋漓,说完这才意识到身旁尚有客人在,不禁老脸一红,整理了一下衣冠,歉然道:“倒是老夫失态了,一时义愤填膺,竟忘了先生还在。”
“无妨,无妨!”朱橚心中大定,知道此人已是自己的“囊中之物”,面上却是一副受教的诚恳模样,连忙起身道:“在下初闻‘新学’经义,亦是满腹疑云,总觉新学所讲,与自幼所学的圣贤之道大相径庭。”
“只是在下久居外邦,学初识浅,不敢妄言。”
“今日听大人一番剖析,方才茅塞顿开,原来其中竟有这许多的关窍!”
王守廉长叹一声,看朱橚的眼神,已满是“得遇知音”的感慨:“先生远在西域,尚能明辨是非,知晓新学的荒谬。”
“可恨我大明,读书人何止百万,本应深明大义,却偏有那许多趋炎附势之徒,昧着良心去追捧方孝孺的邪说,该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