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熥最后一句话,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了潭烛的头顶。
她眼中最后一点光彩瞬间熄灭,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瘫软在地。
堂上瞬间炸开了锅!
“大胆!”
“一派胡言!”
“放肆!”
几乎是同一时刻,沈墨、赵文远及一众官员再也按捺不住,此起彼伏的怒喝声响彻公堂:“无凭无据,血口喷人!竟敢指称潭烛杀人嫁祸,你眼中还有王法吗?”
“来人!”沈墨的声音盖过了所有人,夹杂着一丝气急败坏的狠厉:“将这口出狂言、诬告良善的狂徒,给本官拿下!”
他之前确实忌惮这青年的身份。
此人来历不明,但那份胆识与气度,绝非寻常人家所能养出。
但事已至此,沈墨再也坐不住了!
各种利害关系瞬间在他脑中过了一遍。
一旦潭烛的罪名被坐实,那他们这些反复审理,坚称其无辜的官员,一个“失察”的罪名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
为了头顶的乌纱,为了官场的颜面,他不能再容忍此人放肆下去!
赌一把!
就算这少年当真背景不凡,大不了事后再登门赔礼。
他年纪轻轻,不懂得官场上各种关系盘根错节的道理,但其家中长辈必然深谙此道。
自己堂堂山东按察使,对方即便官阶更高,也未必会为了一桩民间小案,与自己撕破脸皮。
官场之上,没有解不开的梁子,只有送不到的礼!
何况,此人也未必真有通天的背景。
或许只是哪家知府或差不多品级的官员家里娇惯出的公子罢了!
毕竟,他们这是在单县的县衙审案。
对方或许并不知道他们的身份来历,又或者从小被父母宠得太过,满腔正义,这也是可能的。
自己堂堂山东按察使,在山东地面上,就算是巡抚巡按家的公子,真得罪了,也就是陪个礼,道个歉的事。
对方还不至于为了一个“小孩子”就和自己撕破脸。
一念及此,沈墨心中大定,当即下令。
得了主官之命,数名差役如狼似虎,立刻便要上前擒拿。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朱允熥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他甚至没有看逼近的差役一眼,只是将目光投向堂上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用一种极其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惋惜的语气,缓缓说道:
“沈墨,你太令朕失望了。”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俯瞰众生的威严。
当那个“朕”字出口的刹那,整个县衙大堂,仿佛时间都为之凝固了。
轰!
沈墨脸上的狰狞表情瞬间僵住,整个人如遭九天惊雷劈中,大脑一片空白。
他愣愣地从桌案后站起,嘴巴无意识地张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皇帝北巡,正在城外驿站歇脚,他身为地方大员,自然是知情的。
也正因如此,他才急于将此案了结,好向圣上复命。
否则,按照官场惯例,这案子拖上一年半载,再正常不过。
此时,听到这个石破天惊的“朕”字,再联系对方那深不可测的气度,以及记忆深处那张模糊却又威严的面孔……一个此前想都不敢想的、骇人听闻的念头,如同决堤的洪水般,轰然冲垮了他所有的侥幸与盘算!
难怪,难怪总觉得面善却又想不起来!
他虽曾在述职时远远见过天颜,又哪里敢抬头直视君面,将圣容看得真切?
他又怎能想到,那高居于庙堂之上的九五之尊,竟会微服至此,亲临一座小小的县衙公堂!
“臣……臣山东按察使沈墨叩见皇上!”沈墨双腿一软,连滚带爬地从桌案后奔出,五体投地,伏跪于地,声线抖得不成样子。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赵文远及一众官员先是呆若木鸡,随即仿佛被烫了屁股一般,慌作一团地离席下跪。
庭院里旁听的百姓更是先经历了一瞬间的死寂,而后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声浪,黑压压地跪倒了一片。
“草民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允熥抬手示意百姓平身,而后在所有官员惊恐的注视下,缓步走上高台,径直在原本属于按察使的正位上坐下。
他一落座,整个混乱的大堂似瞬间找到了主心骨,立刻恢复了秩序。
朱允熥目光低垂,落在身体仍抖如筛糠的沈墨身上,声音冰冷刺骨:“你身为一省臬台,总管刑名,便是如此审案的吗?”
沈墨大汗淋漓,瞬间浸透了官袍,他不住地叩首,结结巴巴地道:“臣……臣罪该万死!臣罪该万死!”
一旁的赵文远,早已面无人色,浑身擅抖得不成样子,似随时都会瘫倒在地。
虽然他们刚才的审案,表面上还装作公平公正的样子,可除非是三岁小孩,否则,没人看不出他们的倾向性。
眼下皇帝质问,他们更不敢再作反驳。
潭烛惊恐万状,不住叩首:“陛下,民女冤枉!民女所言句句是实啊!”
朱允熥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不带一丝温度:“你可知,欺君罔上,按我大明律,当如何处置?”
他声音不高,却似有千钧之重,“欺君之罪,可让你满门抄斩,祸及九族。”
“你,还要继续嘴硬吗?”
“满门抄斩,祸及九族”八个字,如同一道催命符,让潭烛瞬间呆若木鸡。
就在这时,下方旁听的人群里,突然跌跌撞撞地冲出两名衣衫朴素的中年男女。
两人一入公堂,便扑倒在地,朝着朱允熥的方向拼命磕头,磕得额头青紫,声泪俱下:“陛下饶命!草民招,我们全招!那褚举人……确是我家女儿下毒害死的,与席家公子毫无干系啊!”
“求陛下明察,罪只治她一人,莫要再连累我们这些无辜的家人了!”
这对男女,正是潭烛的爹娘。
他们早已从女儿口中得知真相,却抱着侥幸心理,一直帮忙遮掩。
可此刻,亲耳听到大明天子亲口说出“满门抄斩,祸及九族”时的,那点侥幸心理瞬间被无边的恐惧所吞噬。
面对地方官吏,他们尚敢狡辩;可面对手握生杀大权的大明天子,他们这点小民心计,哪敢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