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时代,将亲生女儿送与他人为妾,并不是寻常贫寒人家所能轻言之事,其情形,无外乎以下几种。
一种是恰逢天下大乱,或遇赤地千里之饥荒。
此时,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朝不保夕,维系乡土人情的宗族法度亦随之土崩瓦解。
在生死存亡的关头,礼义廉耻皆成空谈。
父母若狠下心肠,便可能将女儿在人市上换一袋活命的粮食。
这时的女儿家,身价贱如草芥,几两碎银,乃至一串铜钱便能定下她的一生,买一条人命。
第二种则是遭了地方豪绅的算计。
那些士族大户,欲壑难填,看中了谁家的女儿,明抢有失体面,便常设下圈套,诱惑其父母,长兄欠下还不清的阎王债,最终凭借着“欠债还钱”这一条大道理,逼着人家以女抵债。
此等情形下,宗族往往慑于豪绅淫威,或族中掌权的人,早已被其收买,非但不敢出头,甚至会反过来助纣为虐,逼迫族人就范。
除了以上两种,如果仅仅因为家境贫寒,就想卖女求荣,那么,宗族的铁腕便会毫不留情地落下。
在宗法森严的社会体系中,一家的荣辱便是全族的荣辱。
送女为妾,是为门楣抹黑,会让全族在乡邻面前抬不起头。
并不是你想卖女儿,就会允许你卖的。
宗祠的族老们宁可看着你一家闭门饿死,也绝不容许你做出这等败坏族中风气、玷污祖宗声望的丑事。
个人的生死事小,宗族的颜面为大。
当然,凡事皆有例外。
譬如幼时便被拐子掳走,身世不明;又或如男方权势滔天,富可敌国,让女方家乃至整个宗族都无法抗拒,甚至甘心攀附。
这些又自当别论。
但此类情况,毕竟少之又少。
在正常太平年景,既无天灾,也无强权设计陷害逼迫,单纯想以金钱纳一良家女子为妾,那所需付出的,便是足以令人咋舌的天价。
这价格有多惊人?
在拯《红楼梦》中,贾赦欲纳鸳鸯为妾不成,转头便斥八百两白银,另买了一房妾室。
八百两白银,对寻常中等人家而言,是近乎八十年不吃不喝才能积攒下来的全部家当。
这笔巨款,并不是女子本身的身价,而是一笔用以弥补其家族名誉损失、堵住天下悠悠之口的“遮羞费”。
因为纳良家女为妾,本质上就是对女方家族的一种羞辱,必须用泼天的富贵,才能将这份耻辱勉强遮掩过去。
朱允熥的律令,正是看透了这层,一针见血地将“高额聘礼”与“送女为妾”的奇耻大辱直接划上了等号,从而彻底斩断了那些妄图通过嫁女来贪图钱财的人的根。
这就是帝王心术了。
更别说,朝廷本身就对纳妾有严格限制,这一点,自无须多言。
李崇文与王守廉二人闻言,心中剧震,骇然抬头。
望见朱允熥那张肃杀冷峻的脸庞,两人不约而同地张了张口,却发现任何劝谏之言都堵在了喉头,一时失声。
他们此刻才真正明白,陛下对这股弥漫民间的贪鄙之风,已非寻常厌恶,而是视之为动摇国本的毒瘤,故而才不惜动用雷霆手段,立下如此狠辣的律法。
正当二人心潮起伏之际,只听朱允熥的声音再次响起:
“婚姻缔结,乃一生一世之契约,首重德行,次重人品,方能琴瑟和鸣,白首偕老。”
“至于金银聘礼,不过是身外俗物,略表心意即可,岂可本末倒置?”
“正所谓上行下效,要移风易俗,需自上始。”
“朕之宗室,百官勋贵,理应为天下表率!”
话音落下,他又抛出了一句让整个大堂空气都为之凝固的谕令:
“传朕旨意:自今日起,凡我大明皇室嫁娶,聘礼、妆奁之数,皆以五两白银为仪,不得逾越!”
此言一出,李崇文与王守廉如遭雷击,方才的惊骇尚未平复,此刻已是彻底瞠目结舌,脑中一片空白。
五两……白银?
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陛下要为民间聘礼定下限额,他们原以为,或是十两,或是二十两,便是极限。
官宦之家,当酌情放宽,方合情理。
毕竟,眼下民间聘礼动辄六七十两,上百两者亦不鲜见。
可谁能料到,陛下竟以九五之尊,为自家的皇子公主,定下了区区五两银子的聘礼!
这……这已非限令,而是釜底抽薪之上的雷霆一击!
天家尚且如此,满朝王公贵胄、官宦士绅,谁还敢在聘礼上超越皇家?
那就是犯下“大不敬”的逾越大罪了!
至于寻常百姓,更是不言而喻。
此旨一下,等于昭告天下,大明朝嫁娶索聘的陋习,自此当休!
纵然尚存,亦不过是徒具其形的象征罢了。
“陛下!”李崇文猛然回神,也顾不得君前失仪,抢步上前,悲声进谏:“陛下,万万不可!”
“天家体面,关乎国体,非是小节啊!”
“以五两薄礼行聘嫁之事,传扬出去,岂不令四夷笑我朝廷无礼,天下百姓议我皇室寒酸?”
他越说越是激动,声音都变得颤抖起来:“陛下欲匡正民风,臣等感佩万分,可……可也断不能为此折损圣躬,轻慢了皇室威仪!”
“是臣等无能,未能辅佐陛下敦化万民,以至民间风气败坏,竟要劳动陛下以自家清誉为代价来警醒世人!”
“此皆臣等之过,罪该万死!”
语毕,他已是涕泪交加,重重地叩首于地。
一旁的王守廉亦是面色煞白,紧随其后,伏跪请罪。
见状,朱允熥却朗声笑了起来,笑声中听不出丝毫勉强,反而充满了坦荡。
“委屈?朕何来委屈?”
他示意两位大臣起身,道:“圣人有云:‘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婚嫁之事,亦是同理。”
“婚姻之重,在于觅得佳偶,相携一生,而非金银几何,聘礼多寡。”
“此乃朕之本心,亦是朕欲示于天下的正道。”
“皇家身体力行,既为表率,亦是求真,何谈委屈二字?”
“此事并无任何失礼,更不损天家颜面,无须再议。”
朱允熥话音刚落,刚刚起身的王守廉却再次躬身,拱手道:“陛下圣明,禁绝高额聘礼,诚为德政。”
“然臣有一隐忧,不得不奏。”
他顿了顿,仿佛接下来的话语有千斤之重,“我朝乡野之间,重男轻女之念根深蒂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