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看来,刺激消费,本就是工业革命中极其关键的一环。
岂能反过来竭力压制?
数千年来,人类始终挣扎在生产不足的桎梏之下。
粮食不够,布匹稀缺,器物短缺,寻常百姓的生活始终被困于物资匮乏。
正因如此,历代朝廷才会设下种种禁令,限制奢侈与消费,以免富者肆意挥霍,穷者无以为生。
可眼下大明不同往昔。
随着机器轰鸣、工坊兴起,局面已悄然逆转。
未来的工业社会,真正要面对的,不再是物资的不足,而是产能的过剩。
这一点,也许当下的朝臣百姓尚未察觉,但朱允熥却看得清楚无比。
眼见二人争执不休,言辞渐趋激烈,朱允熥眉峰一凛,略感不耐地抬了抬手,沉声道:“够了,都住口吧。”
两人再不敢言语,殿内鸦雀无声。
“新政乃国之大计,断无废止之理,此为定论,无须再议。”朱允熥的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臣子,语气平缓却字字千钧,“新政必须坚定不移地推行到底。谁敢阳奉阴违,谁敢敷衍塞责,阻碍变法,朕便摘了他的乌纱,让他滚蛋!”
话锋一转,他声调稍缓:“不过,方才王爱卿所言,世风日下,人心浮动,亦非危言耸听,确需警醒。要匡正此风,依朕看,当堵疏结合,当双管齐下。”
“其一,便是要善用舆情,教化万民。”朱允熥的手指在御案上轻轻一点,“官府要主动遴选嘉言懿行的典范,对其大加褒奖,赐予金银,授予牌匾,增其名望,使天下人皆知其贤,心向往之。”
“此外,以《大明日报》为首,各地官办报纸、书坊,都要将宣传这些事迹作为头等大事来办。”
“要激浊扬清,颂扬德行,务必使我大明的新风正气,吹遍每一个角落,潜移默化,重塑民心。”
“这些喉舌既然握于朝廷之手,便要让它发出最响亮、最正确的声音。”
朱允熥非常清楚舆论宣传的力量,其效万钧。
一遍遍地讲述,一句句地强调,足以在百姓心中,筑起一座坚不可摧的“信条”。
尤其是在这信息闭塞的年代,寻常百姓多是靠着一张报纸来知晓天下之事,辨别是非黑白。
那么,只要朝廷牢牢掌控住这张报纸,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向他们讲述同一个道理,同一个故事,何愁不能将这些观念浇灌进老百姓的内心呢?
水滴尚能穿石,舆情宣传日夜熏陶,足以移风易俗。
后世信息繁杂,尚且因见闻不同而思想迥异,更何况今时今日?
这种宣传,便是最为高明的帝王心术,是无声处掌乾坤的手段。
“譬如,时下愈演愈烈的借婚嫁索要高额聘礼之风。”
“要扭转此风,不能只靠官府下达一纸禁令,用生硬的条文去训诫百姓。”
“那只会让人生厌,甚至使百姓激起逆反之心。”
“要让《大明日报》以及其他众多报刊书籍的那些笔吏们,去搜集、去编撰一些能打动人心的故事。”
“在故事里,那些索要天价聘礼的人家,女儿嫁过去之后或是受尽夫家冷眼,或是家中突遭横祸,最终人财两空,落得个凄惨下场。”
“故事要写得活灵活现,细节要真切动人,就像是发生在百姓邻里之间的真事一般。”
“要让百姓们读了之后,不是觉得这是朝廷在教训他们,而是让他们自己心里嘀咕、后怕,打心底里相信这种伤风败俗之举,是会遭报应的。”
“如此,借婚嫁之名,索要高额聘礼的歪风,方能不禁自绝。”
“这,便是第一策。”
何谓教化?
最简单的做法,便是让万民深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纵使天道偶有疏漏,王法亦不容情。
这世间实情,固然未必尽如人意,行善者或有坎坷,作恶者或得逍遥。
但是,只是经年累月,耳濡目染,接受的皆是‘为善者昌,为恶者亡’的教育,这种认知深入骨髓,那么,即便是不相信“因果报应”,心存恶念之徒,临事之际,亦会心生三分忌惮,七分踌躇。
简而言之,天长地久的浸染之下,口口声声说自己不相信,说那与实际情况不符的人,心中其实还是忐忑不安的。
这便是教化之功,于无形中约束人心,防患于未然。
聘礼一事,其理相通。
就是要通过舆论的反复渲染,让天下人将索要天价聘礼,视作与悖逆人伦、贪赃枉法无异的恶行。
使其动念之初,便有耻辱之感,畏惧之意。
“教化如春风,润物无声,改变这一切,却需时日。”
“要正此歪风,还需一剂猛药。”朱允熥语气一沉,道:“这第二策,便是立新法,行禁令!”
“或以婚丧嫁娶,乃乡土民俗为由,便认朝廷不宜横加干涉。此言其实大谬!”
“婚姻乃人伦之始,王化之基,岂是法外之地?”
“自前唐至我大明,律法之中,又何曾缺过对婚嫁的规制?”
“传朕旨意,着大理寺、礼部会商,即刻就聘礼一事拟定新章,明确实数,划出上限!”
“朕以为,明媒正娶,当重贤德,求的是琴瑟和鸣,结的是百年之好,岂能沦为斤斤计较的钱货交易!此风断不可长!”
“新法当明示天下:凡聘礼超出官定之数,其超出部分,皆为法理不容之恶财,婚书虽定,亦属无效!”
“夫家随时可依法追偿,女家不得拒还。”
“若女家贪得无厌,执意不退,那婚书所载聘金,便不再是‘聘礼’,而是买妾的‘身价银’!”
“所娶之女,便由明媒正娶之‘妻’,降为登堂入室之‘妾’!”
“教化与律法,一柔一刚,双管齐下,朕不信此等贪鄙之风不能扭转!”
朱允熥振声道:“如此,方能让天下女子,凭德行觅得佳婿,而非因父母之贪婪,被当成货物卖与豺狼,误了终身,遗恨无穷。”
这一招,无异于釜底抽薪!
妻与妾,一字之差,却是云泥之别。
在这个时代,正妻是宗妇,是家族认可的女主人。
而妾,不过是半奴半主,其子女亦为庶出,在家产继承与社会地位上,处处低人一等。
将女儿送与人为妾,不啻于是将整个家族的脸面踩在脚下,任人唾骂,是几代人都抬不起头的奇耻大辱。
因此,除非是到了非要卖儿卖女、否则便活不下去的绝境,要不然,纵使再贫寒的人家,也断不肯让女儿去做妾。
正因为如此,那些找不到“货源”的人贩子,才铤而走险,用偷盗人口的办法“偷”走女孩。
就是因为正常的父母,大多都是不愿意的。
哪怕心中十分贪财,可实在丢不起那个脸!
更不要说,就算女子的父母愿意,他们所在的宗族也多半不会同意,而会强行拦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