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皇帝发问,陈铮的身躯略微挺直,仍然垂头看地,不敢直视皇帝,神色肃然地回答道:“陛下圣明,您所发明的水泥,以及改良后的炼钢之法,使得我大明的钢铁产量比从前增加了百倍不止。”
“将水泥、砂石与钢筋结合,铸成钢筋混凝土,便可将大堤加固。”
“只要我们严格按照规程施工,绝不容许丝毫偷工减料,新筑成的大堤必将固若金汤。”
朱允熥继续追问道:“这样修筑出来的大堤,就当真能确保黄河永远不再溃堤吗?”
陈铮低垂的头颅微微颤抖了一下,道:“回禀陛下,若是寻常的洪水,这样的堤坝自然可以抵挡。”
“但若是遭遇百年一遇的特大洪灾,恐怕……恐怕仍是无能为力。”
朱允熥神色不悦,冷冷道:“朕要问的是,如何才能从根本上彻底治理好黄河,让它永远不再决堤。你在这里说些奉承朕的话,又有什么用处?”
陈铮深深弯腰,恭敬拱手行礼,道:“陛下,黄河决堤泛滥之事,恐已有数万年之久。”
“便是从大禹治水开始算起,至今也已绵延几千年。”
“微臣此前为河工,治理黄河已有二十余载。”
“恕微臣直言,黄河之患,唯有治标之策,并无治本之法。”
“以钢筋水泥加固河堤,使其坚不可摧,已是目前治理方略中的最佳之选。”
“虽然仍无法完全杜绝溃堤的风险,却能将原本三年一溃,甚至年年溃堤,年年洪灾,大幅降低到十年、二十年,乃至三十年方才发生一次。”
“这已是人力所能达到的最好结果!”
陈铮停顿了一下,语带无奈与苦涩,继续说道:“至于陛下所期望的黄河永不溃堤的法子,微臣苦思冥想二十年,也亲力亲为地实践了二十年,恕微臣愚钝,实在想不出来。”
“不仅微臣如此,与微臣一同治理黄河的同僚们,也没有一人能想出来。”
“自大禹以来,无数的圣贤英杰都未能找出彻底根治之法。”
“正所谓‘尽人事,听天命’。”
“黄河乃是自天而降的悬河,其水患只能尽力治理、减轻危害,却无法彻底根绝。”
朱允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后移开目光,望向滚滚东去的黄河水,再次问道:“当真就没有办法彻底根治吗?”
陈铮恭敬回答道:“陛下,黄河最大的难题,在于其水流中巨大的含沙量。”
“泥沙随着水流而下,不断淤积在河床底部,使得河床年年抬高,最终形成了‘地上悬河’。”
“为了防止水流溢出,又只能不断地加高河堤。”
“如此反复,河床越来越高,河堤也越筑越高,洪水来袭时,水位亦随之攀升。”
“一旦决堤,黄河就会改道,形成新的河床,如此恶性循环,绵延不绝。”
“要让黄河永远不再溃堤,就意味着黄河永远不能再改道。”
“要使其不再改道,除非是河床不再提高。”
“这除非是让黄河水变清,不再携带如此巨量的泥沙。”
“可世人皆知,黄河水,自古以来便以‘浊’著称,又怎么可能变清呢?”
朱允熥嘴角浮现出一丝淡然的笑意,轻声说道:“是吗?黄河水就真的不可能变清吗?若是朕偏要让这黄河水清澈起来呢?”
陈铮整个人愣在原地,半晌之后,他猛然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拜道:“陛下,让黄河之水变清,这绝无可能啊!”
他磕了几个响头,劝谏道:“陛下亲近贤臣,远离奸佞,使得朝政清明,天下海晏河清,百姓得以安居乐业。”
“上天自会感应到陛下的仁德之政,从而不轻易降下灾祸,黄河自然也不会轻易决堤。”
“这,或许才是从根本上治理黄河的最终之道。”
“哦?”朱允熥淡淡地应了一声,声音轻飘无比,道:“你是说,今年的黄河溃堤,是因为朕没有修德政所致吗?”
这句话音量不大,落在陈铮耳中,却无异于一道惊雷骤然炸响。
他吓得魂飞魄散,如同捣蒜一般磕头不已,连声辩解道:“陛下,微臣绝无此意啊!微臣惶恐,微臣万万不敢!”
朱允熥的语气陡然转冷:“孔夫子曾说过‘敬鬼神而远之’,你是饱读诗书的士子,不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吧?”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朕开创‘科学’一脉,正是要尔等观察自然万物之理,认识自然规律,并加以利用和改变,而非空谈什么天人……”
他的声音说到这里时,戛然而止,没有将后面的“感应”两字说出口,转而平静下来,道:“以后,不要再对朕说那样的混账话了。”
本来,朱允熥想直言斥责陈铮,让他不要再说什么“天人感应”之类的荒谬言论。
然而话到嘴边,他猛然警觉,意识到“天命所授”的说法,恰恰是自己统治合法性的基石。
唯有“受命于天”,朱允熥才能名正言顺地坐稳皇位。
如果贸然打破这一点,首先失去统治合法性的,便是他这个皇帝本人。
当然,时至今日,朱允熥心中有足够的自信,他深知自己在民众心中已经积累了崇高的威望。
即便剥离“君权神授”的光环,朱允熥依然能够牢牢掌握至高无上的权力。
在后世科学普及的社会里,许多国家的元首并未宣称自己是“天选之人”,也丝毫不影响他们的统治。
然而,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现在就彻底破除这种说法,对朱允熥而言都没有任何好处。
当今的大明,绝大多数人仍然坚信皇帝是上天选定的真龙天子,拥有神圣不可侵犯的地位。
如果冒然推翻这一认知,只会让百姓陷入思想上的混乱,甚至可能增加大明社会动荡的风险。
因此,朱允熥一直采取着一种微妙的平衡策略。
他一方面倾尽全力推动“科学”发展,另一方面又对“君权神授”的观念采取了默许的态度。
甚至,京师大学还专门开设了课程,从“科学”的角度去论证皇帝统治的合理性。
朱允熥自然不会去做自己否定自己的事情。
再者,科学与神学虽然在本质上存在冲突,但信奉神学的人同样可以成为杰出的科学家,做出卓越的科学贡献。
这二者并非绝对的对立。
一个虔诚的信徒,并不妨碍他进行科学研究。
后世,许多科学实验室里,一些科学家在做实验之前,甚至会做出“拜一拜”的举动,祈祷满天神佛保佑自己的实验能够顺利成功。
有宗教信仰的科学家,更是多得数不胜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