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杨炯闻那女子报出“歌璧”二字,先是一怔,右手不自觉按在腰间角宿长刀的刀柄之上。
他眉峰轻蹙,目光扫过歌璧与月里麻思二人,见那少年仍躲在女子身后,只露出半张沾着泥污的脸,一双眼睛却亮得像草原上的星子,便开口道:“你们是姐弟?”
“亲姐弟。”歌璧缓缓站直身子,方才被李澈掌风震出的血迹还凝在唇角,却丝毫不减其气度。
她抬手将鬓边一缕散乱的发丝拢到耳后,指尖掠过耳畔时,露出腕上一串乌木念珠,颗颗打磨得光滑莹润,想来是随身多年的物件。
歌璧望着杨炯,眼底笑意未减,竟无半分被擒后的惶恐,倒似与故人闲话一般。
杨炯颔首,忽闻帐外蹄声踏踏,由远及近,夹杂着亲兵的呼喝声,想来是皮室军清扫残兵已毕。
当即,杨炯转头下令:“贾纯刚!速去清点那三千漠北马,仔细查验毛色齿龄,莫教劣马混了进去!全军就地休整,埋锅造饭,补给箭矢!”
贾纯刚洪亮应诺,杨炯这才回身,对众人道:“且随我去乃蛮主帐,有话在那里说。”
来到主帐,但见那主帐以白色羊皮缝制,顶上缀着七颗铜制的狼头,在晨光中泛着冷光;帐帘是用黑色牦牛毛编织,边缘缝着红绒线绣的云纹,虽无中原帐篷的精巧,却透着草原民族的粗犷。
掀帘入内,先是一股混杂着奶酒、酥油与皮革的气息扑面而来,帐中铺着一张极大的银狐轻毯。五月的漠北草原已是炽热,这狐毯想来是乃蛮首领夜间乘凉所用,毛色光润,不见一丝杂色,足见其奢华。
再看帐内摆设,正北处设着一张紫檀木案,案上摆着银质的酒壶与玉杯,杯沿还沾着些许奶酒的残渍;案后铺着一张虎皮坐褥,虎目圆睁,獠牙外露,想来是刚猎不久的猛兽。
帐壁上挂着几幅兽皮,有鹿皮、熊皮,还有一张罕见的雪豹皮,每张皮上都用金线绣着乃蛮的族徽。帐角立着两个铜制的烛台,烛火早已燃尽,只余下半截烛泪,凝结成蜿蜒的形状。
杨炯步进帐中,在木案前站定,身姿挺拔如松,黑铁重甲上的鳞片在帐外透进的晨光中泛着冷光。
他目光扫过歌璧与月里麻思,语气平淡却威严十足:“咱们也不必绕弯子,是走个流程,让亲兵上点刑罚,还是你自己说清你们的来历?”
月里麻思从歌璧身后探出小半个脑袋,小手抠着歌璧的衣角,小声嘟囔了一句:“完蛋,这是认了个野爹,还得遭罪。”
那声音不大,却恰好飘进杨炯耳中。
杨炯本就忍这小子许久,此刻闻言,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抬脚便要往月里麻思方向踹去,口中骂道:“混账东西!你再胡说八道,看我不踹断你的腿!”
月里麻思眼尖,见杨炯抬脚,当即像只受惊的兔子,往歌璧身后一缩,双手紧紧抓着歌璧的衣袖,大声喊道:“爹!虎毒还不食子呢!你怎能这般不讲道义?我可是你亲儿子!”
“你小子!”杨炯被他气得失态,声音也拔高了几分,“你瞧瞧你哪点像老子?啊!老子若是有儿子,也断不会是你这般丑模样!”
这般说着,杨炯伸手点了点月里麻思的额头。那孩子脸上还沾着泥,额前的头发乱糟糟的,活像只刚从泥坑里爬出来的野兽。
月里麻思听了这话,非但没有半分羞愧,反而仰起头,义正言辞道:“你杀了乃蛮的首领拉不花!按草原的规矩,你就得继承他的部众、他的牛羊,还有他的儿子和女人!他之前是我野爹,如今他死了,你不就是我亲爹了吗?”
杨炯闻言一愣,忽想起漠北风俗,确曾听闻有些部族有收养子、收继婚的规矩,若是首领战死,接任者便要收容其家眷与子嗣。这般想来,倒也解释了这小子为何一见自己就口口声声喊“爹”。
杨炯又气又笑,抬手揉了揉眉心,问道:“看你认爹这般勤快,你这到底有过几个野爹呀?”
月里麻思闻言,当即从歌璧身后走出来,伸出手指,一根一根地数着:“最早的时候,我和姐姐、娘都住在北海边上的不里牙惕部,后来乃蛮人打过来,灭了我们部族,我们就成了奴隶,被分给了兀良哈。兀良哈看我机灵,就收我做了养子,这是第一个野爹。”
他顿了顿,手指又弯下一根,“后来兀良哈的儿子速布台,看上了兀良哈的女人,就在一次宴会上把兀良哈杀了,霸占了他的女人,我就又成了速布台的养子,这是第二个。”
说到这里,月里麻思脸上露出几分惧色,声音也低了些,“速布台那人凶得很,动辄就杀人,我怕他杀我,就偷偷逃了出来,结果又被乃蛮人抓住,分给了守备将军拉不花,他也收我做养子,这是第三个。算上你,就是四个啦!”
“好你个三姓家奴!”杨炯听得勃然大怒,伸手就要去抓月里麻思,“看我今日不教训教训你这反复无常的小东西!”
月里麻思见状,拔腿就绕着歌璧跑,一边跑一边喊:“哎呀!他们都是我野爹!你是我亲爹呀!你吃什么醋嘛!再说了,我也是没办法,不认爹,我早就死在草原上了!”
他这话说得又急又委屈,帐中众人听了,再也忍不住,纷纷捧腹大笑起来。
安娜笑得最是畅快,一手拍着大腿,一手捂着肚子:“哎,这小子倒真是个活宝!认爹都认得这么理直气壮!”
李澈也忍不住摇头浅笑,眼底的冷意散去不少,望着月里麻思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无奈。
杨炯见众人都在笑,也自知失态,跟个半大孩子较劲,倒显得自己没了气度。
他深吸一口气,瞪了月里麻思一眼,威胁道:“再敢乱叫,我就打断你的腿,让你一辈子都跑不了!”
月里麻思被他这话吓得一缩脖子,连忙躲回歌璧身后,紧紧抓着歌璧的衣袖,再也不敢作声,方才还亮闪闪的眼睛,此刻也耷拉了下来,活像只被霜打了的茄子。
杨炯不再理会月里麻思,转头看向一旁始终浅笑的歌璧,语气沉了下来:“你们姐弟,当真是奴隶?”
“是。”歌璧点头,语气平缓,不见半分慌乱。
“你觉得我会信?”杨炯挑眉,目光如电,直直盯着歌璧,“一个奴隶,能说一口流利的大华语?能有你这般深不可测的武功?方才你与梧桐交手,那掌法、那印诀,绝非寻常奴隶能习得!”
杨炯的语气带着压迫感,帐中的气氛顿时又凝重起来。
歌璧闻言,脸上的笑意依旧,缓缓说道:“我与弟弟原本确实是不里牙惕部的族人,小时候在北海边上放羊时,遇到过一僧一道。
那僧人自称宗喀巴,是大莲花寺的云游尊者;那道人自称长春真人,说是全真派的道士。他们见我姐弟二人不算愚笨,便留了下来,教了我们些大华语,还有些防身的功夫。后来他们待了一年,便云游去了,我们再没见过他们。”
“理由倒是编得不错。”杨炯冷笑一声,“可我还有一事不懂。你们既身负武功,为何三次沦为奴隶?为何不趁机逃跑?以你们的功夫,想摆脱那些人的控制,应当不难吧?”
歌璧脸上的笑意第一次散去,轻轻叹了口气,眼神里露出几分悲凉,说道:“你有所不知,当年乃蛮人灭了不里牙惕部后,将全族的人都贬为奴隶,还定下规矩:若是有奴隶逃跑,便杀其亲属偿命。
我与弟弟若是跑了,我娘便会被处死。况且,我娘本就不会武功,漠北草原广袤无垠,我们带着她,又能跑到哪里去?后来我娘病逝,我与弟弟虽没了牵挂,可那时我们已落在速布台手中,他看管得紧,我们也没了逃跑的机会。”
杨炯听她语气恳切,不似作伪,心中倒是有了几分信意。
随即,杨炯话锋一转,问道:“你方才说的那宗喀巴与长春真人,你可知他们的来历?”
歌璧抬眸,看向杨炯,答道:“那宗喀巴尊者只说他是吐蕃密宗,常云游四方,渡化世人;那长春真人则说他曾是全真派的掌教候选人,后来主动让位给了别人,便四处云游去了。”
杨炯闻言,转头看向身后的李澈,眼神中带着询问之意。
李澈上前一步,颔首道:“她说的倒是不假。那宗喀巴确是大莲花寺的云游尊者,乃是密宗的绝顶高手,在西域一带颇有盛名;长春真人则是全真派掌教苍松子的师兄,当年他因觉得苍松子更适合执掌门派,便主动让位,之后便销声匿迹,少有音讯。
此事乃我道门秘辛,若非内门弟子,断不会知晓长春真人的来历。”
杨炯听李澈这般说,心中便信了七八分。
当即,杨炯语气缓和了些,说道:“如今乃蛮已败,这图勒河谷今后便是蔑儿乞部的领地,日后我们还要在此建立图勒城。你们姐弟二人,若是愿意,便在此安心住下,我免除你们的奴隶身份,让你们做个寻常百姓,安安稳稳过日子。”
说罢,他对帐外喊道:“先将这二人带去帐外的临时帐篷,好生照看,莫要怠慢。”
帐外立刻进来两名亲兵,对着杨炯行了一礼,便要引着歌璧与月里麻思离去。
可那姐弟二人却纹丝不动,站在原地,没有半分要走的意思。
杨炯见状,心中疑惑,刚要开口询问,却听得月里麻思突然大声喊道:“我不在这里住!我要跟着你去打仗!我要建功立业!这样以后就没人敢欺负我和姐姐了!”
杨炯闻言,不禁失笑,吐槽道:“你小子能打个屁的仗,你上炕都费劲!”
月里麻思听了,顿时不服气起来,他从歌璧身后走出来,挺起胸脯,大声喊道:“你别小瞧人!我可不是泥捏的!我会武功!我能打仗!”
说着,月里麻思竟真的在帐中正中站定,摆出了一个起手式。
众人见状,都停下了动作,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月里麻思身上。
只见他双脚分开,与肩同宽,双手抬起,指尖相对,呈北斗七星之状,正是全真大北斗七式的起手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