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兖州(2 / 2)

鳯来仪 浅醉笙歌 4872 字 19小时前

虞音曾经那双不沾阳春水的纤纤玉手,如今已粗糙皲裂,指尖布满血泡与厚茧,不复往日娇嫩。

忆及往昔,她身为虞朝县主,自幼养尊处优、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唾手可得;而今却沦为匈奴宫苑里任人欺凌的末等宫女,这般云泥之别,叫她如何甘心?

漫漫长夜,深宫寂寥,这般困厄岁月,又该如何捱过?

正当虞音哭得撕心裂肺之际,远处传来轻缓足音,容雅款步而来,身后的臧朵手提宫灯,暖黄光晕在夜色中摇曳,照亮前路。

容雅停在虞音面前,唇角勾起一抹淡笑,语气带着几分讥诮,“好歹曾是一国县主,受了委屈便只会垂泪吗?”

虞音抬手拭净泪痕,缓缓抬头,看清来人是容雅,唇边牵起一抹苦涩,“虞朝孱弱,不及兴国鼎盛,你的家国依旧屹立,尚有庇护;可我呢?国破家亡,如今的我不过是砧板之肉,既难逃离这噬人的深宫,又无计为国复仇。”

凝视着虞音那楚楚可怜的模样,端详着她脸上未脱的单纯天真,容雅不由得想起往昔的自己,也曾这般不谙世事、胸无城府。

然而,岁月的风刀霜剑早已将她雕琢,迫于生计,她不得不做诸多违心之举。

此刻,一股悲悯之情油然而生,她竟想伸手援救虞音,亦是救赎曾经那个纯粹的自己。

容雅沉吟片刻,开口问道:“你愿随我回司锦宫吗?入了宫,无需你伺候,每日安分度日即可。我保你衣食无虞,亦不必卷入是非。如何?”

虞音眼中闪过一丝警惕,蹙眉反问,“你为何帮我?莫不是想利用我,将我视作棋子?”

容雅挑眉反问,“虞朝已亡,你如今身无长物,又有何利用价值?”

这话如暮鼓晨钟,瞬间点醒了虞音。

她默然思忖,如今的自己,不过是枚弃子,终究威胁不到任何人。

容雅见她迟疑,耐心渐失,正欲转身离去,虞音却蓦地擦干泪水,毅然起身,快步追上她的步伐。

因为在此刻,虞音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命运是要掌握在自己手中的,纵不知容雅相助的缘由,但与其在深宫沦为贱婢、屈辱终老,不如随她而去,即便真为棋子,亦有一线改命之机。

容雅见她跟上,转头对臧朵吩咐,“臧嬷嬷,明日一早去一趟怡心殿,向叶胜讨要虞音的名册。他若不给,你知晓该如何处置。”

臧朵躬身应道:“奴婢遵旨。”

言罢,便与虞音一同随容雅离去。

次日清晨,晨光刚漫过怡心殿的飞檐,青砖地上还凝着夜露的湿意。

一个身着素色布衣的六岁稚童,正追着蹴鞠奔跑,脚步声轻快,一双黑眸亮如晨星,模样乖巧可人,与宫苑的肃穆格格不入。

恰逢臧朵领着六位兴朝侍卫经过,她身着深褐宫装,素帕拢于袖间,身姿端凝,步履沉稳。

瞥见那稚童,她眉头微蹙,眼底闪过一丝探究。

皇宫守卫森严,各宫出入皆有登记,怎会有不明身份的孩童在此逗留?

臧朵正欲开口询问,廊下突然冲出一道身影,是贝美人宫中的宫女魏晴。

她发髻散乱,裙摆沾灰,慌慌张张跑到稚童身边,一把按住他的肩头,强行按跪在地,自己则对着臧朵连连磕头,额头撞得青砖轻响,声音颤抖,“嬷嬷开恩!这孩子身世可怜,求您网开一面,饶他性命!”

“抬起头来。”臧朵的声音冷如寒玉,毫无波澜。

魏晴战战兢兢抬眼,眼眶泛红,脸上泪痕未干。

臧朵认出她,指尖摩挲着帕角,语气添了几分审视,“你是贝美人身边的贴身宫女,按例该在殿内当值,怎会带着孩童在此处?”

魏晴强压慌乱,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青砖上晕开小圈,“嬷嬷,这孩子是奴……”她欲言又止,稳住心神才续道,“是奴与宫外男子所生。那男子当初与奴私定终身,事后却卷财逃走,弃我们母子于不顾。奴走投无路,才将这孩子藏在柴房,今日是来寻他回去的。”说罢,额头磕得更重,“求嬷嬷发发慈悲,饶了奴与孩子!”

臧朵在宫中三十年,见惯了虚言假意,魏晴说话时眼神闪躲,显然隐瞒了实情。

此事关乎宫规,擅自处置恐生祸端,臧朵收敛起神色,沉声道:“左侧二人,将他们打晕,用布巾蒙住口鼻,带回司锦宫,交予容妃娘娘发落!”

两名侍卫应声上前,靴底踏得青砖作响,远处却突然传来一道尖锐的声音,带着强撑的气势,“本主倒要看看,谁敢动本主的人!”

臧朵循声望去,只见倪贝身着粉色绣缠枝莲外袍,由两名侍女搀扶着缓步走来,腰间禁步随步伐轻晃,发出细碎声响。

魏晴见状,如抓着救命稻草,连滚带爬挪到倪贝脚边,攥着她的裙摆磕头,“主儿!求您救救奴!臧嬷嬷要把奴和孩子带走问罪!求您救救奴!”

臧朵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素帕轻扬,语气讥讽,“贝美人这是要徇私?宫女与宫外男子私通,按宫规当处极刑。我们娘娘新晋妃位,正欲整肃内廷风气,您这般阻拦,怕是不合规矩吧?”

倪贝一脸理直气壮,轻哼一声,眼神轻蔑地扫过臧朵,“本主的人,自有本主教管,轮得到你一个奴才插手?你不过是容妃身边的狗,仗着主子的势横行霸道,也敢在本主面前摆谱拿乔?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贝美人怕是没认清自己的身份。”臧朵缓缓展开素帕,露出上面的暗纹,语气平静却字字锋芒,“您虽封美人,却在九嫔之下,说到底仍是侍奉君王之人,与奴在‘侍奉’二字上,并无不同。我们容妃娘娘乃四妃之一,掌一宫事宜,尊贵非凡,您连嫔位都未及,也敢在此放肆?”

倪贝气得眉梢倒竖,胸口剧烈起伏,指尖攥得发白,“你不过是仗着容妃的势!别以为攀了高枝就能横行后宫!谁能得王上长久恩宠,尚未可知!”

“贝美人口气倒是不小。”臧朵不屑地撇了撇嘴,素帕一甩,带出几分凌厉:“您若真有本事,便凭自身能耐去讨王上欢心,而非在此空口白话。届时若因护着罪人落得‘管教不严’的名声,沦为宫中人的笑柄,那可就颜面尽失了。您这点伎俩,也敢与我们娘娘抗衡,还差得远呢。”

修改后优化了语气词的衔接(“倒是”“去”)、替换了更贴合语境的词语(“空口白话”“颜面尽失”“伎俩”),同时调整了标点让对话节奏更自然,既保留了臧朵的不屑与强势,又让语句更流畅有质感。

倪贝被怼得面红耳赤,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浑身都在发颤。臧朵见她再无辩驳之力,语气添了警告,“贝美人,依老奴之见,您不如安分待在宫中,跟着教养嬷嬷学学宫规礼仪,别总想着生事。这后宫之中,并非撒泼耍赖便能行得通。连贴身宫女都管教不好,还妄想争宠,也该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免得好处没捞着,反倒丢了位分,得不偿失。”

倪贝被说得哑口无言,只能死死攥着衣袖,指甲几乎嵌进肉里。臧朵见她不再作声,面色一沉,厉声道:“还愣着做什么?动手!动作轻些,莫惊动其他宫苑,先带回司锦宫,待回禀娘娘再做安排!”

“是!”两名侍卫齐声应下,迅速上前按住魏晴与稚童,用布巾蒙住他们的口鼻,二人顷刻便软倒在地。

臧朵甩了甩素帕,拢回袖间,身姿依旧端庄,眼角眉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高傲。

她轻哼一声,瞥了眼倪贝苍白的脸色,转身离去。

入了怡心殿,臧朵向殿内小公公询问,得知叶胜外出未归,正欲改日再来,叶胜恰好被小公公搀扶着进殿。

他身着黑色宫衣,花白头发整齐束于脑后,见了臧朵,皮笑肉不笑地开口,“哟,这不是容妃娘娘身边的臧嬷嬷吗?今日怎有空莅临怡心殿?”

臧朵淡淡一笑,语气平和,“叶公公,奴婢奉娘娘之命而来。有个名叫虞音的低等宫女,娘娘打算留在司锦宫当差,今日特来请公公通融,将她的名册移交于我,我也好回禀娘娘交差。”

话未说完,便被叶胜打断,“臧嬷嬷,容妃娘娘是兴朝和亲公主,怕是不知宫里的规矩。这调动宫女并非随口一说,流程,可是繁琐得很呐。”

臧朵笑意更深,从袖中掏出银子递过去,“正因如此,才来求公公帮忙。”

叶胜接过银子,假意掂了掂钱袋,眼底却藏着不满。

上回容妃坏了他的事还出言警告,此次叶胜怎会轻易应允?

叶胜故作叹息,“这银子是够了,可上回的事……”话里话外,皆是要臧朵低头认错。

臧朵心里清楚,臧朵一低头,便等同于容妃服软,传出去,容妃在后宫便难抬得起头。

臧朵心头微怒,面上却依旧带笑,语气却尖了几分,“叶公公是记性不佳吗?上回之事,是公公自己逾矩,娘娘不过按宫规提醒,难不成公公还想让娘娘给你赔罪?”

叶胜脸色一沉,“臧嬷嬷这话就不对了!咱家在宫里当差几十年,规矩比您懂得多!容妃娘娘虽是妃位,也不能这般轻视宫中老人吧?”

“公公说的是‘宫中老人’,而非‘守规之人’。”臧朵指尖捏着素帕,字字戳中要害,“若公公真懂规矩,便不会拿流程当借口,更不会借着旧事刁难。您这不是讲规矩,是借规矩泄私愤吧?”

叶胜被怼得脸色发青,语气急切,“你个奴才!敢这般跟咱家说话!容妃娘娘就是这么教你规矩的?”

“娘娘教奴婢守规矩、辨是非,不像某些人,拿着身份当遮羞布,背地里行不齿之事。”臧朵素帕一扬,声音拔高,“叶公公,您贪污的钱财,怕是能买下一州之地了吧?王上或许不知,但我们娘娘却心知肚明。此事若传到王上耳中,公公觉得自己还能安稳待在怡心殿吗?借着职权克扣宫份、安插亲信,这些事若败露,后果不堪设想!”

叶胜见自己的把柄被拿捏,气得手指发抖,破口大骂,“你个烂舌根的贱婢!竟敢污蔑咱家!看咱家不禀明皇后,治你的罪!”

“污蔑?”臧朵冷笑,“公公若没做过,又何必怕奴婢提及?况且皇后娘娘最看重宫规,真要禀明,怕是先治公公的贪污之罪吧?”

“你……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叶胜气得胸口起伏,呼吸急促,“咱家在宫里当差时,你还乳臭未干呢!也敢在此叫板!”

“年纪大不代表懂规矩,活再久也难掩心术不正。”臧朵步步紧逼,“公公若识相,便速速交出虞音的名册,大家都省事;若不识相,惹恼了容妃娘娘,休怪奴婢不客气。别说我们,便是宫中御史知晓此事,也绝不会饶你。”

叶胜气得嘴唇哆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身子晃了晃,扶着柱子才勉强站稳,脸色惨白如纸。

正要再争辩,一个小太监快步上前,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叶胜闻言,心头一颤,竟是魏晴与稚童被带回司锦宫的消息。

他长叹一声,瞬间没了反驳的力气,狠狠瞪了臧朵一眼,咬牙对身旁的小公公吩咐,“去把虞音的名册拿来!”

臧朵接过名册,对着叶胜轻施一礼,语气带着几分嘲讽,“多谢公公通融,改日娘娘定会记着您的‘好处’。”

说罢,捏着素帕,身姿挺拔地转身离去。

同日清晨,翟府大堂内,翟舒瑾独坐椅上,静静享用早膳。

窗外麻雀啾鸣,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婢女立在门前躬身禀报,“将军,门外游渡求见。”

翟舒瑾端着粥碗,头也不抬地应道:“让他进来。”

婢女应声退下,片刻后,游渡步入大堂。

翟舒瑾瞥了他一眼,随口问道:“用过早膳了吗?要不要一同用些?”

游渡也不客气,笑着应道:“好啊。”

说罢,径直走到桌前,与翟舒瑾对坐。

翟舒瑾放下筷子,吩咐下人,“再备一副碗筷。”

下人手脚麻利地备好碗筷,便躬身退下。

翟舒瑾拿起游渡面前的空碗,温柔地为他盛粥。

“我要离开兖州了。”游渡忽然开口。

翟舒瑾盛粥的手微微一顿,转瞬便恢复平静,继续动作,轻声问道:“打算去哪?”

“尚未可知。”游渡望向翟舒瑾,细细打量之下,才发现她的容貌兼具阴柔与阳刚。

既有男子的俊俏,又有女子的妩媚,气质却清冷如霜。

与翟舒瑾相处的这几个月,他虽说不清自己的心意,但确实不讨厌她,甚至只有与她在一起时,才能感到些许快乐,暂时忘却曲柒娘。

翟舒瑾将盛好的粥碗放在游渡面前,刚要收回手,却被游渡紧紧握住手腕。

翟舒瑾诧异地抬眸,撞上游渡认真的目光,“舒瑾,等我三年。三年后,若你仍未娶夫,亦未将我忘却,我便回来嫁你。”

翟舒瑾从不轻信承诺,一日尚有变数,更何况三年?但她看着游渡的眼睛,还是笑着应道:“好。”

游渡松开她的手,翟舒瑾唤道:“来人。”一个婢女应声而入,侯在门前,“去把我房中的大红披风包好拿来。”

婢女躬身应下,片刻后便端着一个托盘返回,上面放着一个包裹,里面是翟舒瑾与墨昭陵合力绣成的披风。

翟舒瑾起身接过包裹,命婢女退下,而后将披风递到游渡手中,“拿着吧,我亲手所制。”

游渡接过包裹,站起身,深深看了翟舒瑾一眼,依依不舍地说,“多谢款待,我吃饱了,告辞。”

言罢,转身离去。

翟舒瑾望着桌上那碗未动的粥,眸中泛起水光,一滴清泪悄无声息地滑落,坠入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