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7日傍晚,省城的天色尚未完全暗下来,街灯却已次第亮起,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我和晓阳提前半小时就到了东泰酒店指定的包间,仔细检查着茶水、餐具和座位安排。今天这场饭局,表面上是市委书记于伟正约请省委副书记何思成,但我和晓阳都清楚,这更像是于书记借着这层亲戚关系,向何书记汇报工作,尤其是沟通近期颇为棘手的田嘉明事件。
作陪的还有省政协副主席、老领导钟毅和邓叔叔,这两位重量级人物的在场,既显示了对于书记此次汇报的重视,也定下了谈话基调不会过于尖锐,更侧重于沟通与协调。
包间的门被服务员轻轻推开,何书记和于书记几乎是前后脚进来,钟主席和邓叔叔也笑着一同走入。一时间,包间里充满了寒暄与笑语。何书记语气亲切中带着勉励:“伟正啊,从东原赶到省城,一路辛苦。”
于伟正微微欠身,笑容得体:“何书记,您日理万机,能抽出时间,是我们基层干部的荣幸啊。”
钟毅和邓叔叔则与我和晓阳简单点头示意,目光里带着长辈的温和。
落座后,服务员开始上菜,都是些家常口味,精致却不铺张。酒是高粱红的五年陈酒,象征性地斟了小半杯。正如所料,话题起初只是略微触及田嘉明的事。于伟正用概括性的语言汇报了情况,提到“个别干部纪律松懈,造成了不良影响”,“目前正在妥善处理,努力消除影响”。
何书记听着,偶尔点点头,并不深入追问细节,只是强调了一句:“干部队伍的管理,任何时候都不能放松啊。出了问题,既要依规处理,也要注意方式方法,维护好大局稳定。”
钟毅副主席适时插话,回忆起过去工作中处理类似问题的经验,邓叔叔也附和着。几句话下来,关于田嘉明的话题便悄然滑过,大家都心照不宣:在这个场合,点一下,表明此事已进入高层视野,并且是在“可控”和“处理中”的框架内,便已达到了目的。真正的重点,随之转向了东原市乃至全省的经济发展大局。
到了这个级别的领导,饭局早已超越了“吃饭喝酒”本身,更像是一种工作交流的延伸,氛围重于内容,沟通重于形式。酒只是浅酌辄止,更多的时候,是筷子轻点盘盏,伴随着关于政策解读、区域发展、产业布局的讨论。
于伟正书记介绍了东原市在招商引资、特别是与省制药厂谈判取得突破性进展的情况,何书记听得认真,不时提出一两个关键问题,显示出对地方工作的深入了解。
钟书记和邓叔叔这两个陪酒的倒是偶尔从更宏观的层面,谈几句全省经济格局的变化和市场经济。
我和晓阳的角色就是服务员,适时添茶倒水,确保谈话顺畅进行。
饭局结束得比预想中要早,气氛一直融洽而克制。于伟正书记脸上带着浅淡的红晕,是酒意,更是兴致。他和何书记、钟书记、邓叔叔又站在门口低声交谈了几句,这才握手道别。
何书记的专车先行离去,钟毅和邓叔叔散步回家。
我和晓阳则跟着于伟正书记,坐上了他那辆黑色的皇冠轿车,送他回省委招待所。
车子驶入省委招待所大院时,已是夜色深沉。门柱两侧的老式门灯散发出蜡黄色的光晕,让“招待所”这三个朴素的毛体字显得庄重而内敛。加上“省委”这个前缀,更让这座看似普通的院落透出一种不言自威的肃穆。招待所与省委大院仅一墙之隔,一道有武警站岗的双开小门将两者连通,也划出了一道无形的界线。
皇冠车在院内悄无声息地停下。于书记下了车,并没有立刻走进招待所小楼,而是站在月光如水的院子里,深吸了一口带着桂花清香的凉爽空气。他看起来毫无倦意,反而因为刚才席间触及的发展思路而有些兴奋。他伸手在旁边一株枝叶茂盛的桂花树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摇了摇头,带着点调侃的语气对我说:“朝阳,晓阳啊,你们看这桂花,在这个节气,在我们这地方,开得倒还凑合,但终究不是那个味儿。早年我去南方考察,人家那儿的桂花树,才叫一个四季常青,到了农历八九月,真是满城尽带黄金甲,那才叫‘丹桂飘香’啊!”
他背起手,沿着招待所内院用鹅卵石铺就的小径缓缓踱步。我和晓阳自然一左一右,稍稍落后半个身位,陪着散步。院内假山、喷泉、垂柳布置得错落有致,在静谧的月光下别有一番意境。
走了几步,于书记像是忽然从对南国风光的回想中拉回了思绪,话题转到了东洪县的工作上:“朝阳,你们东洪县党政班子,最近还是做出了成绩的。特别是省制药厂的谈判,我听说了,比较顺利。这可是我们省内第一家真正意义上的大型骨干医药企业落户县级单位,是个很好的开头啊。”他语气肯定,目光望着前方被月光照得朦朦胧胧的垂柳丝,“事实一再证明,一个地方,如果没有像样的工业引领,在缺乏突出自然资源的情况下,想发展起来,难啊。”
得到市委书记的肯定,我心头一热,连忙说:“于书记,这都是市委、市政府领导有方,我们只是按照部署抓落实。引进省制药厂,确实能带动我们县的药材种植、包装、交通等相关产业,对扭转我们东洪县的农业县面貌至关重要。”
于书记“嗯”了一声,继续踱步,兴致似乎更高了,话题也从具体工作引申开去,谈及古今中外的一些发展案例,虽然只是点到即止,但视野开阔,显示出他平时阅读和思考的积累。我和晓阳主要是倾听,偶尔附和一两句,表示理解和受到启发。
在幽静的小院里转了两圈之后,于伟正在一栋亮着橘黄色灯光的小楼前停住脚步,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地望着那温暖的灯光,话锋却又巧妙地转回了田嘉明的事情上,但此时的语气,已与饭局上截然不同,更带有了几分内部交底的意味。
“朝阳啊,”他声音平和,“田嘉明同志这件事,我看,也差不多该告一段落了。之前让他在外避一避风头,这个思路是对的。没必要硬顶着,让记者追着问,越描越黑嘛。”
我接过话头,语气谨慎:“于书记,田嘉明的事,我们基层确实缺乏处理类似舆情的经验。当时的考虑,主要还是想着保护干部,稳定公安战线的大局。”
“保护是要保护,”于伟正点了点头,但随即语气转为严肃,“但是,保护不等于放任。处理完了记者的麻烦,对田嘉明同志自身的问题,绝不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让他当成一匹脱缰的野马,那不行!该有的内部处理必须要有,而且要让他感受到痛,吸取足够的教训。不然的话,这个同志啊,秉性难移,类似的问题保不准以后还会再犯。”
我立刻试探着问:“书记,那您认为,该怎么处理比较妥当?”
于伟正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反问道:“朝阳同志,你心里是不是已经打定主意,就想让田嘉明一直留在公安的位置上了?”
我略一沉吟,选择了一个相对稳妥的说法:“书记,从目前县公安局面临的复杂局面和维稳压力来看,确实需要一位像田嘉明这样经验丰富、能镇得住场面的同志。他担任局长以来,局里的工作运转还是比较顺畅的。我们县局,眼下也找不出更合适的人选。”
于伟正沉吟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让这个同志继续当公安局长,我心里不是没有顾虑啊。朝阳,你别忘了,他田嘉明可是敢把子弹拿给社会上的混混!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这是严重的违纪,甚至触碰了法律的红线!虽然我们都念及他在抗洪抢险中的突出贡献,功是功,过是过,这两者不能混淆。我们把他保下来,不意味着之前的账就一笔勾销了。我的想法是,我想听听你的具体意见。”
我心里明白,于伟正书记若真想拿下田嘉明,根本不会费这么多周折来“保”他,更不会在此刻与我商量。所谓“内部处理”,其实就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一种艺术化表述,关键在于这个“轻重”的拿捏。
我斟酌着词句说:“于书记,田嘉明同志的错误是突出的,性质是严重的。但是,综合来看,考虑到他过去的工作表现,尤其是在急难险重任务面前的担当,我认为还是功大于过。那次提供子弹,带有一定的偶然性……”
“不能说是无心之举!”于伟正立刻打断我,语气坚决,“朝阳,这一点你必须有清醒的认识。就是有心之举!是纪律观念、法治观念淡漠到极点的表现!我记得前年在党校中青班讲话时,就专门谈到过一个观点。”
他停下了脚步,似乎要阐述一个重要论点:“当时我们组织县处级干部培训结业考试,岂露是我参与审定的,主要讨论在商品经济条件下,领导干部应该如何把握改革与稳定的关系。岂露出得有点深,很多同志思想还转不过弯,答案写得保守,按标准评分,不少人都不及格。但省委党校有规定,结业考试不及格不能毕业。成绩报到我这里,我一看,大多在四十几分。后来,我们研究决定,在原有成绩上,给每个人都适当加了点分,保证了大多数同志能顺利结业。”
他看向我和晓阳,目光深邃:“这说明什么?说明工作要讲究策略。出题要严,监考要严,这体现原则性。但在最终评价时,在特定的情况下,可以考虑实际情况,体现一定的灵活性。这叫宽严相济。关键是,宽在何处?严在何处?必须界限分明,心中有数。”
我说道:“书记啊,您把握的很好!”
“对田嘉明,如果一味放纵,不闻不问,那是组织的失职,是对他本人的不负责任。但如果一棍子打死,全然否定,也不符合我们党教育干部、挽救干部的方针。所以,这个处理,要既能起到惩戒作用,又能达到教育目的,还要有利于工作开展。”
晓阳一直在旁边静静地听着,这时才开口,语气带着敬佩:“于书记,您这个比喻太深刻了。确实,不能简单化,要有的放矢。先把问题的性质、严重程度判断清楚,然后再研究处理的方式和尺度。”
于伟正对晓阳的领悟力表示满意,脸上露出些许笑容:“晓阳啊,你的理解能力还是强的。干部工作是门大学问,需要在实践中慢慢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