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日头毒得很,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把公安局院里那几棵老槐树的叶子都晒得打了蔫。
田嘉明看着那一张张淳朴的、带着殷切感激的脸,看着林晓松和李亚男诚恳的目光,再瞥见旁边几个年轻干警眼神里带着敬重。他深吸了口气,又重重地点了下头,朝着乡亲们微微鞠了一躬:“乡亲们……这情谊,我田嘉明和咱们公安局,领了!谢谢大家!”
他直起身,对旁边的政委万金勇和副局长廖文波吩咐道:“老万,文波,安排一下,请林书记、李乡长和乡亲们到会议室坐坐,切瓜!大家都尝尝!”
会议室里,吊扇呼呼地转着,却吹不散满屋子的热气和人声。长条会议桌上,两大盆切好的西瓜红瓤黑籽,透着诱人的凉气。公安局的同志和群众代表挤坐在一起,边吃瓜边聊天,气氛热烈得很。
田嘉明拿起一牙瓜,却没立刻吃,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林晓松和李亚男脸上,语气颇为感慨:“林书记,李乡长,还有各位老乡代表。说实在的,我这心里……真是又暖又愧。守堤防洪,那是我们公安干警职责所在,是天经地义的事。换了谁在那个位置上,都得那么干。群众们这么……这么厚待我们,倒让我觉得受之有愧了。”
林晓松放下瓜皮,擦擦手,正色道:“田书记,您这话可就见外了。职责是职责,情分是情分!您可能觉得是分内事,可对咱马关乡五万群众来说,您那是保住了我们的命根子!那大水真要下来,庄稼淹了,房子泡了,这损失,得多少年才能缓过劲来?您这一下,是给咱乡保住了五年、十年的元气啊!”他说得动了情,手指在桌上轻轻点着。
李亚男接过话头,她的声音清脆些:“田书记,您不知道,后来乡里清算潜在损失,保守估计都得这个数。”她伸出巴掌翻了一下,“要不是您当初力排众议,硬是顶住了压力没掘堤,咱乡里现在还不知道是啥光景呢。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谁真正为他们拼过命、担过风险,他们心里头清清楚楚!”
田嘉明默默听着,手里那牙瓜的水分滴在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林晓松和李亚男的话像小锤子一样敲在他心上。他不由得又想起葛强,想起那三颗子弹的旧事,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来,是自豪,是愧疚,是后怕,搅和在一起,让他喉咙有些发紧。他赶紧低头咬了一大口瓜,冰凉的甜意瞬间充盈口腔,稍稍压下了那份翻腾。
他咀嚼着,目光不经意间再次落到李亚男身上。这姑娘他在平安县就认识,之前很是俊俏,但是现在已经晒得皮肤黝黑,但眉眼间那股干练和韧劲,让他忽然想起她的父亲,市公安局那位以严厉和护短着称的老领导李尚武。
田嘉明心里一动,一个模糊的念头冒了出来:自己和葛强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旧事,是不是……是不是可以通过亚男,向她父亲李尚武透点风,哪怕不是正式汇报,只是私下里探探口风,寻求一点理解或者……指点?毕竟,当年在市局,李局虽然要求严,但对真正干活的下属,还是能担待一二的。
想到这里,他放下瓜皮,用手帕擦了擦手。
政委万金勇嘴里还嚼着西瓜,赶忙又拿来一块递给田嘉明说道,井水里泡了,透心的凉啊。
之前的万金勇对田嘉明还多少有些意见,但是自从田嘉明护堤之后,万金勇对田嘉明也是发自内心的佩服。
公安队伍就是这样,你能干活,大家就服气。
田嘉明一摆手道:“好了老万,不能再吃了,已经三块了”!
田嘉明转头看向李亚男,语气显得更随意亲切了些,问道:“亚男乡长啊,”他特意用了更熟悉的称呼,“最近工作这么忙,也没空回市里看看李局长吧?”
李亚男正在吃瓜,闻言赶紧咽下,坐直了些,带着汇报工作的口吻回道:“谢谢田书记关心。我爸他身体还行,就是最近为平安县那边东光公路的持枪抢劫案操心得很。唉,死了两个人,影响太坏了。关键是现在还有三个嫌疑人没抓到,听说手里都有枪,子弹也不少,真是……太猖狂了。”
“持枪抢劫案”、“死了两个人”、“子弹也不少”……这几个词像针一样扎进田嘉明的耳朵里。他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拿着毛巾的手也顿住了。李亚男无意间的话语,那份负罪感和恐惧感再次攫住了他。
他勉强维持着镇定,声音却不由自主地低沉了些:“是啊,这个案子性质极其恶劣,影响太坏。抓捕的任务……确实非常艰巨。这帮亡命徒,穷凶极恶,手里有武器,反侦查能力估计也不弱。”他顿了顿,像是为自己、也为市公安局寻找着理由,“不过,好在市局已经高度重视,主动把追逃的主责扛过去了,由市刑警支队牵头负责。李局长敢于担当,这是对咱们县局工作的有力支持啊。”
他又拿起万金勇放在跟前的一牙瓜,似乎想用吃东西来掩饰内心的震荡。
座谈会又持续了三十来分钟,主要是林晓松和李亚男介绍了一下马关乡暴雨过后生产恢复的情况,气氛依旧融洽。但田嘉明的心思,明显已经飘远了不少。
万政委代表县局送走了马关乡的干部群众,看着那几面鲜红的、写着炽热话语的锦旗,田嘉明站在办公室门口,心里像压着块大石头。副局长廖文波站在他身边。
廖文波凑近半步,低声问:“田书记,您刚才在会上问机动经费的事,您看……大概需要多少?我这边好提前准备。”
田嘉明恍若未闻,他的目光还落在那些锦旗上,半晌,才抬手揉了揉眉心,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文波啊,钱的事……先放放。你看这些锦旗,怎么处理?”
局里是有一间荣誉室的,廖文波不假思索地说:“按惯例,肯定是挂荣誉室啊!这可是群众的一片心,也是咱们局的荣誉!”
田嘉明却摇了摇头,眼神复杂:“先……先让办公室的同志仔细收起来,登记造册,妥善保管。挂……就先不挂了。”
“不挂了?”廖文波有些错愕。
“嗯,”田嘉明找着理由,声音有些发虚,“汛期还没完全过去啊,现在搞这些……影响不好。等彻底安全了再说吧。”只有他自己知道,真正的原因是心底那份无法言说的愧疚——自己私下里和葛强那些不清不楚的牵扯,哪里配得上这“危难时刻显身手、保境安民践初心”的赞誉?
廖文波似乎察觉到他情绪异常,但也没多问,转而再次提起:“那……田书记,机动经费到底需要多少?您给个数,我心里好有底。”
田嘉明长长叹了口气,像是要把胸中的郁结都呼出来,他摆摆手,语气决绝:“算了,那件事……我自己再想想办法。你先去忙吧。”
与此同时,县委会议室里,气氛则是显得庄重。
县委书记丁洪涛面带微笑地坐在主位,他身材微胖,穿着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衫,梳着整齐的背头,说话时习惯性地用食指轻轻点着桌面,显得很有气势。
“同志们啊,在正式开始今天的常委会议程之前啊,我先给大家通报一个好消息!”他声音洪亮,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自信,“在县委、县政府的通盘努力和积极争取下啊,我们与省制药厂的对接考察工作,已经取得了初步的、积极的进展!省制药厂,那是全省数一数二的利税大户,实力雄厚。如果他们能来我们东洪投资建厂,这对我们县来说,将是具有历史性意义的!必将极大地拉动我县的经济发展,增加财政收入,解决就业问题!对支持市委三化三基建设贡献咱们东洪力量啊。”
他环视会场,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停留片刻:“所以,全县上下,所有部门,下一步的工作都要围绕服务省制药厂的招商活动这个中心来展开!这件事,由我和朝阳县长亲自挂帅,务必确保项目能够顺利落地!”
坐在丁洪涛右手边的县委副书记焦杨,听到这里,下意识地侧过头,目光越过几个人,朝我看了一眼。那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和了然。
我心里十分清楚。丁洪涛这话说得漂亮,把功劳全揽到了“县委、县政府”头上,仿佛他安排吕连群亲自去省城吃了顿饭就起到了决定性作用一般。
明明前期工作是县政府在主导,关键环节是晓阳通过二嫂的关系才得以突破。但我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只是暗暗摇头。这就是丁洪涛的风格,抢功诿过,遇到好处往前冲,遇到困难往后缩。不过,正如于伟正书记提醒的,面对这种“天花板”干部,很多时候需要讲究策略,顾全大局。在这种事关东洪整体利益的大事上,个人得失和一时意气,没必要过分计较。
会议议程很多,厚厚的材料摆了一桌子。
学习完上级关于慰问退役军人等相关文件精神后,丁洪涛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了啊。这段时间,全省上下核心任务就是两条:保稳定、促发展。所有工作都要服从服务于这个大局。怎么发展?我着重强调一下荣华外贸洗衣粉厂项目,目前对接顺利,即将正式签约。这充分证明我们东洪县的营商环境是一片投资的热土!”
他说话很有感染力,对会议节奏的把控也很到位。
接着,他又点了几个议题,包括筹备参加省经贸总公司举办的物资交易大会等,期间还特意扭头问我:“朝阳县长,交易会具体时间省里还没最终定下来,是吧?”
我点点头:“是的,丁书记,还在等正式通知。预通知的时间是国庆前!”
丁洪涛道:“这是咱们老领导齐永林同志到任后推动的第一个大动作,效率很高,很有气魄!于公于私,我们县都要积极参会、全力支持!相关文件我已经签批了,要求经贸系统和商业系统认真准备,把咱们县的特色农产品、工业品都好好展示出去!”
一系列议题按部就班地进行着。终于,丁洪涛翻到了最后一份材料,神色显得更严肃了些:“关于县公安局田嘉明同志涉嫌违规使用经费问题的调查处理意见。”
苏清舟扶了扶眼镜,清了清嗓子,环视一圈后,才沉稳开口:“根据县委的安排,县纪委对县公安局涉案经费使用问题进行了深入调查核实。目前,已经形成了一个初步的调查结论。”他语速不快,字斟句酌,“调查方式主要是依据县公安局的自查报告。从自查情况看,县公安局在动用相关资金前,虽未形成正式书面报告上会研究,但其主要领导事先向县政府主要领导进行过口头汇报,并获得了原则性的同意。因此,根据《东洪县财政资金使用管理办法》相关规定,百万以下的资金调剂使用,县长有权审批。综上所述,县纪委认为,田嘉明同志在此事上,略有瑕疵,但不构成违纪违规。这是我们县纪委常委会的讨论意见,现向县委常委会汇报。”
对于这个结论,与会众人似乎都早有预料,个个面色平静,看不出丝毫波澜。
丁洪涛脸上重新浮现笑容,目光扫过全场:“县纪委的调查是认真的,结论也是有说服力的啊。大家对这个报告还有什么意见?都可以谈谈。”
按照发言顺序,该县委办主任吕连群了。这位一向以紧跟丁洪涛着称的“墙头草”,此刻显然错误判断了风向——他以为丁洪涛还想借此敲打田嘉明。
吕连群整了整衬衫领口,坐直身体:“各位领导,对于县纪委的调查结论,我个人表示认同,没有意见。”他先定了调子,随即话锋一转,“但是,作为县委办主任,联系协调组织工作,有些情况我还是要提醒各位领导参考。那就是,近期发生在我县境内的东投集团干部被枪击案,至今未破。县公安局是否负有责任?田嘉明同志作为主要领导,是否应该承担领导责任?在这个敏感时期,我认为,对田嘉明同志提出批评是必要的,推荐他进县委常委班子的事,是否可以考虑暂缓一步?”
他这话一出口,会场里顿时安静了几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吕连群身上,然后又悄悄瞥向丁洪涛。
丁洪涛脸上闪过一丝极细微的诧异,估计心里也在懊恼,在之前的“五人小组”碰头会上忘了跟吕连群统一口径。他伸出右手,用指关节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桌面,打断了吕连群的话。
“嗯,关于东投集团的案子,我插几句。”丁洪涛语气平稳:“今天一早,我还和市公安局的主要领导通了电话。市局对此案高度重视!目前的追逃工作,是由市刑警支队直接负责主导的。而我们县公安局,前期摸排提供了关键线索,协助市局在平安县成功抓获了一名重要嫌疑人,取得了重大突破!这是县公安局和田嘉明同志的重要工作成绩!如果说案子发生在我们东洪地界,就一定是县公安局的责任,这种看法是片面的,是不符合事实的!”
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吕连群一眼。
吕连群这才恍然大悟,明白自己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但是却脸色如常,赶紧找补:“丁书记啊,看来是我对案情的最新进展掌握不够全面、不够及时。如果是这样的情况,那我完全赞同县纪委的结论,同意按程序将田嘉明同志的推荐报告报送市委组织部和市纪委。”
丁洪涛仿佛刚才那段义正辞严的话本就是他一贯的态度,顺利主导会议通过了继续推荐田嘉明的提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