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书记于伟正的时间,向来是以分钟来计算的。虽然不精确,但是时间区间是有范围的。每个前来汇报工作的同志,在踏进这间办公室前,都与秘书林雪确认过大致的时间额度。这已是心照不宣的规矩——领导不好开口催你,但你自己心里得有数。
先前东投集团贾彬的汇报就已超时,此刻,留给东洪县委书记丁洪涛的时间显得更为紧促。丁洪涛不自觉地抬手整理了一下衬衫袖口,他仍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燥热。他刚刚被于书记那番近乎“钦定”的言论深深震撼,万万没想到,于伟正竟会如此回护田嘉明,甚至说出了“发免死金牌”这样重的话。
他稳了稳心神,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恳切与一丝不服,继续说道:“于书记,您对田嘉明同志……实在是偏爱有加。可书记,您想想,无论怎么说,六七十万,这放在什么时候、对谁来说,都绝不是一个小数目啊!”
丁洪涛说完,目光带着期冀望向于伟正。在这个年代,别说农村的群众,就是县城和东原城里的居民,攒够一万元都千难万难,六七十万堪称巨款,足以撼动任何原则。
于伟正端起茶杯,不急不慢的喝了一口,语气平稳却不容置疑:“我刚才说得不够清楚吗?钱,他没揣进个人腰包,是用在了改善同志们的集体福利和住宿条件上。县长李朝阳同志对此知情。说到底,是程序上欠缺规范,走了捷径,但目的和结果都是为了公家,为了稳定队伍。我看,这并不影响对其工作初衷和实际成效的判断。”
丁洪涛听得明白,于伟正这是在定性——错误是程序性的,而非原则性的。他心中焦急,他来此的目的,绝非仅仅是汇报田嘉明的问题,更深层的是想借此事,顺应他所感知到的市委“风向”,打压在东洪县盘根错节的、以县长李朝阳为代表的“平安帮”势力。只要扳倒或削弱田嘉明这员李朝阳的得力干将,他在东洪县的话语权将大为增强。
情急之下,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书记,这个田嘉明,他可是正儿八经的‘平安帮’干部啊!”
话一出口,办公室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
“平安帮?”于伟正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地盯在丁洪涛脸上,语调陡然升高,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诧与审视,“什么‘平安帮’?洪涛同志,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个说法?!”
丁洪涛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妙,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失言,触碰了极其敏感的禁区。但话已出口,如同泼出去的水,他只能硬着头皮,试图将这种私下流传的议论摆到台面上:“书记,我……我也是听到一些反映。大家私下都说,平安县出来的干部抱团抱得紧,在一些事情上搞小山头、小圈子,影响了团结。市委前段时间调整了一些平安县干部的位置,不也是为了……”
“胡说八道!”
于伟正猛地一拍桌子,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打断了丁洪涛的话。他的脸色沉了下来,带着明显的愠怒:“丁洪涛同志!你是一位县委书记,是党的领导干部!说话要负政治责任!市委根据工作需要和干部个人情况,对部分干部的工作岗位进行正常调整,这是组织工作常规!到你嘴里,怎么就成了打击排挤?还‘平安帮’?这种充满江湖习气、破坏团结的言论,你是从哪里听来的?又是在散布什么?!”
丁洪涛额头上瞬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连忙摆手,语气慌乱地解释:“书记,您别误会,千万别误会!是我……是我理解错了,听信了话……”
“恐怕不是理解错那么简单!”于伟正声色俱厉,手指在桌面上重重敲了敲,“你这是在传播政治谣言!这种言论,极其有害!严重破坏市委班子的团结,损害整个干部队伍的稳定!我什么时候排挤打压过平安县出来的干部?我的秘书林雪,就是平安县提拔上来的同志!我市推荐到东海市担任副书记的李学武同志,也是平安县走出来的优秀干部!我和张庆合市长搭档,配合默契,他也是从平安县成长起来的!这怎么能叫打击排挤?你这顶帽子,扣得太大,也太荒唐了!”
丁洪涛面红耳赤,如坐针毡,恨不得把刚才的话吞回去:“书记,我检讨!我向您,向市委做深刻检讨!都是我胡思乱想,胡说八道,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于伟正余怒未消,他深吸一口气,靠回椅背,目光扫过丁洪涛,语气冷峻:“丁洪涛同志,要不是看在你前期在防汛公路建设、以及这次抗洪抢险中还算尽职尽责的份上,就凭你今天这些不负责任的言论,我必须建议市委对你进行严肃处理!一个县委书记,讲话完全不讲政治,不经大脑,捕风捉影,妄加揣测!市委一心维护的团结稳定大局,就是被这些莫须有的猜测和谣传破坏的!”
丁洪涛脸色煞白,尴尬万分,只能连连点头:“是,是,书记批评得对!都是我个人的问题,我党性原则不强,听信了社会上的一些流言蜚语,我诚恳接受组织的任何批评教育……”
于伟正疲惫地闭上眼睛,挥了挥手,示意谈话结束。
丁洪涛如蒙大赦,又羞愧难当,慌忙起身,抓起沙发上的牛皮公文包,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市委书记办公室。
走出市委大楼,坐进自己的车里,丁洪涛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他实在想不通,于伟正的反应为何如此激烈反常。在他得到的诸多信息里,于伟正上任后,有意无意地调整、制约“平安系”干部的影响力,几乎是公开的秘密。周海英、齐永林那些接近省市核心圈子的人,平时闲聊时也透露过类似的风向。这些消息来源,在他看来是相当可靠的。
为何到了于伟正这里,却成了触碰不得的逆鳞?
黑色的轿车驶离庄严肃静的市委大院,汇入东光公路略显稀疏的车流。窗外,开阔的田野渐取代了城市的轮廓。
随着视野的开阔,丁洪涛焦灼混乱的思绪似乎也慢慢沉静下来。一个念头逐渐清晰,却让他感到一阵寒意——或许,于伟正打击、制约平安县干部势力的意图是真的,但他绝不希望这件事被任何人摆到明面上来谈论,更不允许由他丁洪涛这样一个县委书记来点破甚至试图利用。
真正的意图,只能意会,不可言传。于伟正需要的是绝对的掌控力和看似团结和谐的局面,而不是一个自作聪明、试图借势搅动风云的下属。
自己今天这番急不可耐的“表忠”和“站队”,非但没有摸准脉搏,反而可能暴露了心思,甚至打乱了市委书记可能存在的更深层次的布局。
想通了这一层,丁洪涛靠在椅背上,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意识到,自己或许远远没有真正走进市委书记于伟正那个复杂而幽深的内心世界。官场之深,远非他所能简单揣度啊。
县委书记丁洪涛的轿车在东光公路上颠簸着,东光公路成为了东洪县与市里联系的唯一主干道,通车之后大货车就是越来越多,将路面已经碾压出了不少的坑槽。
离东洪县界越来越近。车窗外的田野,玉米叶子被前几日的暴雨打得有些蔫蔫,低洼处还有未退尽的积水,在阳光下泛着浑浊的光。
丁洪涛靠在座椅上,眉头微蹙,脑子里反复回想着上午在市委书记于伟正办公室里的那一幕。田嘉明的问题,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必须得拔出来,但又不能拔得太狠,分寸极难拿捏。于书记的态度已经再明确不过,是回护,是“给免死金牌”。自己若再揪着那六七十万的涉案资金问题不放,就是不识时务,甚至可能引火烧身。
他叹了口气,心里感慨,田嘉明这个人,实在是太复杂了。你说他莽撞,他关键时刻敢扛事,硬是顶住了市里掘堤的命令,保住了东洪一方百姓和良田,这份魄力和担当,不是谁都有的。可你说他讲原则,他又敢在涉案资金上打擦边球,几十万的钱说挪就挪,虽说没进个人腰包,可这毕竟是严重违反财经纪律的大事。功是功,过是过,但在官场上,功过从来不是能简单相抵的算式,关键看上面怎么权衡,看时机是否恰当。
丁洪涛伸手从公文包里掏出那个沉甸甸的黑色大哥大,摩挲着冰凉的塑料外壳,犹豫着。他把大哥大放在膝盖上,目光投向窗外飞逝的、略显荒凉的田野景象,手指无意识地在天线旁边敲打着。过了几分钟,他又把大哥大拿起来,拇指放在开机键上,却迟迟没有按下。如此反复两次,他用力按下了开机键。一阵“嘀嘀”的电子音后,信号灯闪烁起来。他熟练地按下了田嘉明办公室的号码。
电话接通了,听筒里传来田嘉明那略带沙哑、但中气十足的声音:“喂,哪位?”
“嘉明同志啊,是我,丁洪涛。”丁洪涛的声音尽量保持平和,甚至带着些许的亲切。
“哦,丁书记!您指示。”田嘉明的回应很快,但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温度,是一种程式化的恭敬。
“我刚从于书记那里汇报工作回来。”丁洪涛开门见山,但话留了三分余地,“关于前段防汛救灾的总结,以及……一些后续的工作。嘉明啊,你抽个时间,抓紧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我们碰一下。”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田嘉明自从感受到丁洪涛的冷遇,加上自己升任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的事希望渺茫,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离开公安系统,甚至承担相应的纪律乃至法律后果。他此刻的心境,颇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平静。他伸手将烟灰缸里快要燃尽的烟头用力掐灭,火星溅起一点微弱的亮光,随即熄灭。
“丁书记,”田嘉明的声音不紧不慢,“我手头上正好还有点急事要处理,是之前抢劫案的一点后续线索。不过应该快了。我争取吧,争取在中午11点前赶到您办公室。”
丁洪涛听着电话里田嘉明安排自己时间的话语,心里确实掠过一丝不快。一个下属,还是戴“罪”之身,到县委书记办公室汇报工作,居然还要“争取”在11点前?这姿态摆得有点高了。但丁洪涛立刻压下了这丝不快。他刚从于伟正那里摸清了底牌,知道现在不是跟田嘉明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时候,更不能在这个时候为难他,以免落人口实,让于书记觉得自己阳奉阴违。
于是,丁洪涛反而显得十分大度,语气更加缓和:“嘉明同志,工作要紧,工作要紧!你那边的事情优先处理。这样,你忙完了就尽快过来,我上午都在办公室。咱们好好聊聊。”
“好的,丁书记,我尽快。”田嘉明应道,随后双方挂了电话。
放下大电话,田嘉明坐在椅子上,盯着桌上那部电话机,愣了几秒钟神。然后,他站起身,抓起电话,快速拨了一个号码。电话是打给正在刑警大队审讯室忙活的副局长廖文波的。
廖文波很快接起电话,背景音有些嘈杂。“田书记?”
“文波,你手头的事先放一放,马上到我办公室来一趟。”田嘉明言简意赅。
没过几分钟,廖文波就快步走进了田嘉明的办公室。他穿着一件短袖警衬,肩膀上还能看到汗渍,脸上带着连日熬夜的疲惫。“书记,您找我?”
“嗯,”田嘉明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下说。那个从平安县城关镇带回来的混混,情况怎么样?开口了没有?”
廖文波摇摇头,脸上露出无奈的神情:“嘴硬得很,还是老一套,一问三不知,咬死了7月18号上午在家睡觉。常规的问话,效果不大。”
田嘉明是刚从县政府那边回来,对此人的具体情况了解还不深,他需要先掌握更详细的信息。“你先别急,从头说。是怎么盯上这个人,怎么把他带回来的?”
廖文波调整了一下坐姿,详细汇报起来:“书记,我们是按照您之前布置的大方向,重点排查案发时间段内在东洪与临平、平安交界地带出现的可疑人员和车辆。大概在三天前,我们一组人到东洪和临平交界那个三岔路口的加油站摸排线索。加油站的一个老职工反映,说7月18号上午10点来钟,有一辆红色的嘉陵125摩托车来加油,骑车的两个人都戴着头盔,捂得挺严实。加油的时候,其中一个下车付钱,掏钱包时,包里露出半截摩托车号牌,没挂在车上。这老师傅觉得奇怪,就多了个心眼,偷偷记下了露出来的那俩数字。”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们就顺着这个线索,在周边县市排查符合特征的嘉陵125摩托车。费了不少劲,终于在平安县城关镇摸到了这个叫霍雷的。他名下确实有辆红色嘉陵125,而且案发前后那几天,行踪比较诡秘。我们找到他的时候,这家伙正穿着喇叭裤,戴着蛤蟆镜,花衬衫扎在裤腰里,一副街溜子的模样。观察了半天,今天凌晨就把他逮回来了。”
田嘉明背靠着藤椅,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着,脑子里飞快地分析着这些信息:“平安县的口音、摩托车、案发时间出现在交界地带、故意隐藏号牌……这些点确实都能对上号。他有没有交代7月18号上午具体去干什么了?”
“没有,”廖文波肯定地说,“这就是最可疑的地方。他一口咬定在睡觉,别的什么都说不出来。我们问他摩托车的事,他就支支吾吾,说有时候借给朋友骑,自己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