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刻后)
炕上,在何大清笨拙却小心翼翼的搀扶下,终于将那碗熬得漆黑的汤药喝了下去。苦涩的药味弥漫在小小的屋子里,混合着尚未散去的、死亡擦肩而过的惊悸气息。她闭着眼,眉头因药汁的苦味而微微蹙着,每一次吞咽都显得异常艰难,瘦削的脖颈上,青筋随着吞咽的动作隐隐跳动。但最让人揪心的,是那呼吸——虽然不再有那恐怖的破风箱似的嘶鸣,却依旧细弱、急促,如同游丝,仿佛随时会断掉。每一次吸气,她单薄的胸口都只能极其微弱地起伏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何大清端着空药碗,手还有些发颤,他不敢离开,就那么坐在炕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妻子的脸,似乎生怕一错眼,那微弱的呼吸就会停止。昏黄的油灯光映着他半边脸,额头上那道因常年皱眉而刻下的深痕,此刻显得格外疲惫和沉重。他偶尔会抬起粗糙的大手,笨拙地、极其轻微地替阿妈掖一下被角,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的笨拙。
真是应了那;”一夜夫妻百夜恩,百夜夫妻似海深。”
大夫开了方子,留下几包药粉,又仔细叮嘱了夜里千万不能受凉、要有人时刻守着、留意气息变化等事项,才提着那个蓝布包袱离开。
临走前,他那双阅尽世情的眼睛,又深深地、带着未解的困惑,看了我一眼。
夜,终于彻底沉静下来。屋外是北平城无边的黑暗和寂静,只有远处不知谁家的狗,偶尔发出一两声短促的吠叫。油灯的火苗跳动了一下,光影在墙壁上摇晃,映得母亲沉睡的面容更加苍白脆弱,如同易碎的薄瓷。她似乎陷入了昏睡,呼吸依旧微弱,但总算平稳了些。
何大清依旧守在炕边,像一尊沉默的泥塑。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盯着妻子。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个时辰,又或许漫长如半生。
“咳咳……。”
何大清也立刻倾身过去,动作带着小心翼翼的紧张:“若心、要喝水吗?”
同时,柱子也过来看到母亲好了些,就陪在母亲身边,对母亲说,妹妹睡着了。
母亲缓缓睁开眼,眼神有些迷蒙,好一会儿才聚焦。她微微摇头,目光越过何大清的肩头,落在了我身上。看到我惊恐未定、死死盯着她的样子,她苍白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丝极其虚弱的安抚笑意。
柱子……还没睡?”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气若游丝。
“阿娘……我……我……”我带着哭腔唤了一声,手脚并用地爬到她身边,挨着她冰凉的手臂躺下,小手轻轻抓住她的一根手指,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何大清看着我们母子,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起身去倒水。他粗壮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佝偻。
屋子里又安静下来,只剩下阿妈微弱却平稳的呼吸声,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母亲的手指动了动,反手轻轻握住了我小小的手。她的指尖依旧冰凉,但那一点点回握的力道,却带着劫后余生的温度。
“柱子……”母亲低低地唤我,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从遥远地方传来的飘忽感。我立刻抬起头,凑近她。
油灯的火苗在她温润的眼眸里跳动,映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却又奇异地沉淀着一种深邃的平静。
“有没有吓到我的小柱子?”她微弱地笑了笑,手指轻轻摩挲着我因紧张而汗湿的掌心。
“别怕,娘亲在这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