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澄怀初立志(1 / 2)

尹喜十二岁这年的深秋,函谷关的风裹着沙砾,像无数把小刀子刮过城墙。关楼的旗帜被吹得猎猎作响,旗角磨出了毛边,露出里面泛黄的衬布。也就是在这样一个风沙漫天的午后,关外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士兵的喝问,夹杂着女人的哭泣和孩子的啼叫——一队流民,正沿着关道缓缓走来。

他们是从西边的秦国逃来的。领头的是个瘸腿的汉子,裤脚卷到膝盖,露出小腿上一道狰狞的伤疤,据说那是被秦兵的长矛划开的。他身后跟着三十多号人,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抱着孩子的妇人,还有面黄肌瘦的少年,一个个衣衫褴褛,补丁摞着补丁,有的甚至光着脚,在布满碎石的关道上留下带血的脚印。

尹虔得到消息时,正在书房核对粮草账目。听到士兵回报“秦地流民求入关”,他放下手中的竹简,眉头微微蹙起。秦国这几年仗打得凶,先是夺了河西之地,又在渭水沿岸征兵扩军,百姓流离失所是常事,只是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逃到函谷关来。

“让他们在关外暂歇,”尹虔对管家说,“去库房领些糙米和旧衣,搭几间棚屋,别让他们冻着饿着。”

尹喜跟着父亲走出府门时,流民们已经在关外的空地上坐了下来。风卷着沙尘,打在他们脸上,没人伸手去挡,仿佛早已麻木。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解开衣襟喂奶,干瘪的乳房里挤不出几滴奶水,孩子饿得哇哇大哭,哭声像猫爪一样挠着人的耳朵。不远处,几个孩子蹲在地上,盯着士兵分发的糙米,眼睛亮得像饿狼。

尹喜的目光落在一个老婆婆身上。她蜷缩在一棵枯树下,怀里抱着个小小的身影,用破布裹得严严实实。老婆婆的头发全白了,粘在汗津津的脸上,嘴唇干裂得像树皮,却一直用粗糙的手轻轻拍着怀里的孩子,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谣。

“她怀里的孩子……”尹喜拉了拉父亲的衣袖,声音有些发颤。

尹虔叹了口气,没说话,只是朝老婆婆走了过去。尹喜跟在后面,才发现那孩子的身子早已僵硬,小脸蜡黄,眼睛紧闭着,显然已经没了气息。老婆婆感觉到有人靠近,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泪,只是死死盯着尹虔,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官爷……我的孙儿……他才三岁啊……一路走过来,没喝过一口热水……”

那哭声撕心裂肺,像一把生锈的锥子,狠狠扎在人心里。周围的流民也跟着哭了起来,男人的呜咽,女人的啜泣,孩子的哭喊,混着风声,在关下弥漫开来,听得人鼻子发酸。

尹喜的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发白。他看着那些流民,看着老婆婆怀里冰冷的孩子,看着孩子们渴求食物的眼神,心里像堵了块沉甸甸的石头,喘不过气来。他想起自己锦衣玉食的日子,想起案上永远温热的米粥,想起母亲为他缝制的软袄,忽然觉得喉咙发紧。

“爹,他们为什么要打仗?”他转过头,看着尹虔,眼睛里蒙着一层水汽。

尹虔望着关外连绵的沙丘,那里曾是秦国与晋国的战场,如今又成了秦兵扩张的前线。他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为了土地,为了权力。君王想把版图扩得再大些,大夫想把爵位升得再高些,可受苦的,永远是这些百姓。”

那天晚上,尹喜没有去关楼观星。

往常这个时候,他本该背着星图木板,踩着月光爬上关楼,看紫微垣在北方闪烁,看斗牛二宿在银河边依偎。可今天,他只是坐在庭院里的石凳上,看着老槐树的叶子一片片落下。秋风扫过,枯叶打着旋儿飘下来,落在他的脚边,像一封封写满悲凉的信。

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光影在地上忽明忽暗,映得他的影子也跟着颤抖。他想起孔先生说的“星象主世事”,想起《甘石星经》里“荧惑守心,主大凶”的记载,想起去年冬天观测到的太白昼现——那颗金星在白日里异常明亮,当时他就觉得心惊,果不其然,开春后秦国就大举进攻韩地,杀了上万人。

可那些星辰明明能预示兵戈,为何不能阻止这人间的苦难?

他想起流民中那个瘸腿的汉子,说他们村里的壮丁全被抓去当兵,回来的只有三个,还都是缺胳膊少腿的;想起那个喂奶的妇人,丈夫在战场上死了,她带着两个孩子逃出来,小女儿在路上饿死了;想起那个死去的三岁孩童,到死都没尝过一口甜水。

这些,难道都是星辰早就注定的吗?

“星象能知吉凶,却不能改吉凶吗?”尹喜对着夜空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天上的星辰依旧闪烁,北斗的斗柄指向北方,预示着寒冬将至,可它们看起来那么遥远,那么冷漠,仿佛只是一群旁观者,看着人间的悲欢离合,无动于衷。

恰在此时,夜空划过一颗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