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悲和悲(2 / 2)

然而,听觉却异常敏锐,甚至到了残酷的地步。

他听见一个声音,一遍又一遍,用各种不同的语调,呼唤着一个相同的称号——

心脏像是被冰棱刺穿,又冷又痛。

视线之内,万物都浸泡在浑浊的灰雾里,扭曲晃动,唯有声音,清晰地烙在灵魂上。

他听见自己的呼唤,穿过少年、中年与老年的光阴长廊,执拗地重复着同一个称谓:

“仙人……”

“仙人……”

“仙人……”

那声音里,高兴是如此的稀薄,伤心是如此的绵长,最终都碎裂在崩溃的边缘。

灰雾中央,一个身影背对着他,疏离得像远山之巅的雪。

一个灵巧的人偶绕着她飞旋,喋喋不休地斥责:“榆木脑袋!榆木脑袋!”

可她置若罔闻,纹丝不动。

她是谁?

他竭力想看清。那灰蓝色的发丝,如同月华凝成的霜。

她似乎微微侧首,惊鸿一瞥间,那双眸子……仿佛是冰封的湖蓝?太模糊了,隔着重重的雾霭。

就在她回眸的刹那,景象轰然崩塌。

光阴似箭,再次稳定时,他发现自己正躺在拂云观那冰冷的寒玉床上。

他意识到,这不是安眠,而是长逝。

而她,并未让他入土为安,是将他的遗骸,永远锁在了这清冷之地。

一个念头在他沉寂的识海中浮起:“即便如萧云那般……你也未曾如此。为何独独对我……?”

她来了。

素白的丧服,衬得她像雪地里一株失去颜色的梅。

她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沉重,跪倒在寒玉床边,伸出微不可察颤抖的手,握住了他那已失去温度二十年的左手。

触碰到的,只有刺骨的冰凉。

“……好久不见。”

停顿在空气中蔓延,仿佛承载了百年的重量。

“一百年了……竟这样快。”

此刻,他终于看清了她的容颜。

那双他曾以为万年不化的冰眸周围,浸染着洗不去的绯红泪痕,眼底堆积着深不见底的疲惫与痛楚。

然而,她的面容却异样地平静,如同冰封的湖面,将所有惊涛骇浪死死压在其下。

她静静地凝视着他沉寂的面容,目光像是要穿透时光。

新的泪光在她眼中无声汇聚,闪烁着,却倔强地不曾坠落。

“我试着绝食了。”

她忽然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也想起了,那九十年。”

“……对不起。”

她低下头,避开了那永恒的安详。

“你留下的书,我看了。”声线轻微波动,“柴火,乘凉房,菜园……你都想到了。”

话语在此断弦,余音散入寂静。

“……我哭不出来。”她陈述着,这事实比恸哭更令人窒息。

“好像有许多话,”声音里透出一种被掏空后的茫然,“可最后……只剩对不起,和……谢谢你。”

那强行维持的平静,终于绽开一丝裂痕。

“我竟……忘了你的名字。”

她的肩线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我本该记得的。我……”

泪水无声地滑过她毫无波澜的脸颊。悲恸与愧疚浓稠到了极致,反而凝结成一种令人心碎的麻木。

“我躲着你,怕你。”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素白的衣袂上,“怕再来一次失去。九十年……三句话,零星的照面……你却让着我九十年。”

“直到……我害死你。”

“……你都不曾怨我。”

她跪在那里,握着他冰冷的手,像一座为自身罪责而立的碑,在无声的忏悔中,进行着一场永无止境的赎罪。

……

……

……

他猛地从榻榻米上弹坐起来,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撕裂,剧烈的绞痛让他瞬间窒息,额头上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一股腥甜毫无预兆地涌上喉头。

他死死捂住嘴,不敢发出任何声响,踉跄着冲出房间,直到廊下的阴影处才弯下腰,压抑地咳嗽起来,殷红的血点溅落在深色的木地板上,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吐完之后,胸腔那翻江倒海般的恶心感平息了些许,但心脏处的剧痛却依旧清晰,如同梦魇的余烬,顽固地灼烧着他的神经。

他扶着廊柱,大口喘息着,回头望了一眼屋内。月光透过门缝,隐约能看到蝴蝶忍依旧安睡的轮廓。他松了口气,幸好……没有吵醒她。

若是让她看到自己这副模样,怕是又要惹她担忧落泪了。

他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迹,看着手背上那抹暗红,眉头微蹙,随即又缓缓松开。

大概……又是那个光怪陆离的脑子,做的又一个莫名其妙、却又真实得可怕的梦吧。

毕竟,以前也不是没有过类似的情况。

那些破碎的、仿佛属于别人一生的画面和情感,总会不时闯入他的梦境,带来一阵兵荒马乱,然后在天亮时分悄然退去。

他没有再多想,只是将那剧烈的心痛和那口吐出的血,都归咎于这过于逼真的梦境。

拖着依旧隐隐作痛的身体,他悄无声息地回到屋内,重新在蝴蝶忍身边躺下,小心翼翼地不去惊扰她,强迫自己闭上眼,试图再次入睡。

只是这一次,那心脏深处残留的、如同被冰锥刺穿般的寒意和痛楚,久久未能散去。

……

ps:感觉这章有点割裂,但确实这是重大伏笔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