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市委党校一天的课程宣告结束。
学员们三三两两地走出教室,白天的沉闷与肃穆被晚风吹散,取而代之的,是属于夜晚的鲜活与躁动。
陈铭的室友方毅,在宿舍里换上了一件崭新的衬衫,对着镜子反复整理着自己的领口,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陈铭,那个……晚上我有点事,就不跟你一起去食堂了。”他转过身,脸上带着几分不好意思的尴尬。
陈铭正坐在书桌前,翻阅着一本从图书馆借来的《江州地方志》,闻言只是抬了抬眼皮,平静地应了一声。
“嗯,去吧。”
他的反应太过平淡,反而让方毅更加局促不安。
他抓了抓后脑勺,还是忍不住多解释了一句:“是高远……高公子组织的饭局,就在党校外面那家凯悦酒店。他把班里大部分人都叫上了,说是……增进一下同学感情。”
说到“大部分人”这几个字时,方毅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
因为他很清楚,这份几乎覆盖了所有背景不俗的学员的邀请名单里,唯独没有陈铭。
也没有其他几个来自清水衙门,或者像他这样,从档案局这种边缘单位来的“小透明”。
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排斥,一次不动声色的划线站队。
而他,因为在档案局工作,勉强算是在市直机关里有点人头熟,被高远的一个跟班顺口捎上了。
这让他既有几分被“主流圈子”接纳的窃喜,又对自己抛下室友独自赴宴的行为,感到一阵莫名的愧疚。
陈铭似乎完全没有体会到他复杂的心情。
他只是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回到那本厚厚的书上,仿佛上面记载的,是比凯悦酒店的饭局重要百倍的东西。
“知道了。”
他淡淡地吐出三个字,再没有下文。
方毅看着他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张了张嘴,感觉自己准备的一肚子解释和安慰,全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最终只能尴尬地笑了笑,转身快步走出了宿舍。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走廊里的喧嚣。
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陈铭翻过一页书,手指在一段关于江州老城区水系变迁的记载上,轻轻划过,神情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与这故纸堆里的百年风云。
……
与此同时,党校不远处的凯悦酒店,最大的中餐包厢“帝王厅”里,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巨大的紫檀木圆桌旁,高朋满座,觥筹交错。
柔和的灯光洒在每个人兴奋而谄媚的脸上,空气中弥漫着茅台的酱香和昂贵香烟的味道,混合成一种属于权力圈子的,独特而醉人的气息。
高远作为今晚的东道主,当仁不让地坐在主位。
他端着酒杯,谈笑风生,被一群人簇拥在中间,俨然是这届青干班里,无可争议的“班长”和“领袖”。
“远哥,我敬您一杯!以后在市里,您可得多多提携我们这些从区里来的啊!”
“就是就是,我们可都指着远哥您了!这杯我干了,您随意!”
吹捧和敬酒声此起彼伏,高远只是微笑着,一一从容应对,那份久居上位者才有的自如与掌控感,让他看起来愈发光芒四射。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包厢里的气氛,也逐渐从最初的拘谨客套,变得热烈而随意起来。
坐在高远身旁的一个黄毛年轻人,状似无意地开口,将话题引向了那个今晚唯一没有被邀请的“名人”。
“哎,远哥,说起来,咱们班那个从平江县来的陈铭,您怎么看啊?”
他这话一出,原本喧闹的包厢,瞬间安静了几分。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在了高远的脸上,眼神里充满了好奇与期待。
白天的开班典礼,以及上午那堂哲学课上发生的事情,早就在私下里传遍了。
陈铭这个名字,就像一根刺,扎在了这个以高远为核心的圈子里,让所有人都感到一种莫名的不舒服。
高远放下手中的象牙筷,端起酒杯,轻轻晃动着里面晶莹的酒液。
他脸上挂着一丝半开玩笑半认真的笑容,借着几分酒劲,用一种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慢悠悠地开了口。
“陈铭啊?是个很有想法的同志嘛。”
他先是貌似公允地夸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嘴角的弧度带上了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
“不过呢,年轻人,运气好,做出点成绩,容易上头,分不清天高地厚。”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继续说道:“我听说了,他在平江搞的那个开发区,动静不小。但是说白了,不就是踩中了政策的风口,恰好拿到了省里的扶持吗?这种事,换了在座的各位,谁干不成?”
他的话引来一片低低的附和声。
“远哥说的是,那都是运气。”
“就是,县里的项目,能有多大技术含量。”
高远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他仿佛彻底打开了话匣子,继续用那种指点江山的口吻,对陈铭进行着全方位的“降维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