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禄八年(1565年)初夏,濑户内海沿岸的石山之町正弥漫着咸湿的海风与喧嚣的市井气。这座夹在摄津国与河内国之间的商町,因地处濑户内海与京都的交通要冲,成为货物运往近畿的核心枢纽。
町内街道两旁,酒屋、米铺鳞次栉比,南来北往的人操着不同口音交谈着,搬运货物的民夫喊着号子穿梭其间,连空气中都混杂着海盐、香料与木材的味道。阿苏惟将身着深蓝色直垂,腰佩短刀,缓缓翻身下马环顾四周,目光扫过街角挂着“小西屋”、“纳屋”布条的马车,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此次上京,阿苏惟将除了受大友宗麟之命献上五千贯之外,还需将自九州带来的货物变现,以补充上京不足资金。这些九州货物近来在近畿颇受欢迎,他已提前联络播磨国姬路之町与和泉国界之町的两家商屋,约定在此汇集五千贯铜钱,作为后续活动的经费。
“宫司,货物已卸至旅店后院,姬路与界町的商社代表将要到了。”随行家臣山田匡德上前禀报,他此次作为阿苏惟将的护卫同行。这两家是附近有名的商屋,消息灵通,或许能提供京都的近来动向。
阿苏惟将深知,如今近畿局势不明,三好长庆死后,京都必然陷入权力真空,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影响此行的安危。不过半炷香的时间,便有两人快步走进旅店。走在前面的少年约莫八九岁的模样,面容清秀,正是此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小西屋代表小西行长。
小西行长本是界町药商之子,后来被豪商小西隆佐收为养子,自幼带在身边教导。此时的他只是凭借家族与葡萄牙商人的贸易关系,接触南蛮事物打开眼界。其身后的男子身材仍如过往一般纤长,留着淡淡的八字胡,是已然跻身纳屋代表的纳屋助左卫门。
“宫司殿远道而来,我等有失远迎!”小西行长上前躬身行礼,语气稚嫩却不失沉稳,“听闻宫司此次亲身上洛,若有需要,我等愿效犬马之劳。”
纳屋助左卫门则更为直接的切入正题:“宫司殿下,我们今日前来,并非只为生意。京都的局势,怕是比您想象的还要紧张许多,切不可大意。”
阿苏惟将心中一凛,示意两人坐下,又命人奉上茶:“助左卫门,不妨详细说说。”
纳屋助左卫门端起茶碗却未饮,只是眉头紧锁道:“殿下可知道朝廷否决三好义继更换将军之事?自那以后,三好家便没了往日长庆公在位时的隐忍。三天前,三好义继已然领着三好三人众,还有松永久秀的儿子松永久通,带了近万人马进驻京都,如今已经把刚建好的二条御所围得水泄不通!”
“万余人马?”阿苏惟将手中的茶碗微微一顿,“三好家虽强,但长庆公死前多番征战,折损可谓不少,怎会突然凑出这么多人?”
小西行长从旁接过话头:“宫司殿有所不知,这万余人马,怕是想借着更换将军,进一步掌控京都。”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三好义继毕竟年轻,在朝廷中没有什么威望,不敢直接打出‘讨伐将军’的旗号。如今对外只说‘有要事向将军禀奏’,让将军开御所门议事,可谁都知道,这不过是借口。对峙如今都已经持续三天了,御所周围的三好军连饭食都不允许送进去,明摆着是要断了将军的后路。”
阿苏惟将沉默片刻,手指缓缓敲击着桌案。他想起此前在肥后收到的书信,足利义辉曾意气风发的向天下表明要“以二条御所为根基重振幕府”,可短短数月,这位剑豪将军竟陷入了被包围的绝境当中。
“公卿们就没人出来调停吗?”阿苏惟将开口发问道,他记得此前就是公卿坚定站在足利义辉一边,才能够拒绝三好义继的要求,如今出面或许能够缓解局势一二。
纳屋助左卫门闻言,发出苦笑一声:“调停?三好义继早就派人把公卿们的宅邸都监视起来了!前几日近卫大人想偷偷派人给将军送消息,结果信使刚出宅邸就被三好军抓了,当场枭首把人头扔进宅邸里去了。现在京都的公卿们人人自危,连家门都不敢出,哪还敢出面调停?”
小西行长压低声音说道:“宫司殿,依我们目前得知的消息,三好义继这次是铁了心要除掉将军的。他知道自己威望不如长庆公,若不趁现在除掉将军,等将军真的联合一些地方大名展开反扑,三好家可就彻底完了。据说昨天已经有人看到三好军在打磨攻城器械,恐怕……恐怕这几日就要动手了。”
阿苏惟将的心沉了下去,他此次上京,本是为大友家获取伊予国的强宣称,若京都爆发战乱,不仅献金任务可能泡汤,自己与随行家臣的安危也难以保证。更重要的是,足利义辉若死,室町幕府将彻底名存实亡,届时近畿乃至整个日本的局势,都将陷入更大的混乱。
“姬路与界町的五千贯铜钱,何时能到?”阿苏惟将突然开口问道。
“按约定,明日就能到。”纳屋助左卫门应声答道,“不过宫司,如今京都局势危急,还要继续上京吗?不如先把货物卖掉,等局势稳定了再做打算?”
阿苏惟将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小西行长开口问道:“若我现在启程前往京都,沿途会有危险吗?”
小西行长稍微思量之后,还是摇头道:“恐怕很难。三好军在京都周边关卡都加派了人手,凡前往京都的人,都要仔细盘问。宫司殿若是以‘阿苏神社神官’的身份前往,或许能蒙混过关,但随行的家臣与黄金太多,目标太大,一旦被发现,后果可以说是不堪设想。”
纳屋助左卫门也从旁开口劝道:“宫司殿下,不如再等等。石山町离京都不过一二日路程,我们会随时留意京都的消息,一旦有任何变故,便会立刻告知宫司殿下。您现在贸然前往,无异于自陷泥潭。”
阿苏惟将沉吟良久,最终还是点头表达赞同:“也好。那就先将货物交给小西屋代为发卖,五千贯铜钱到后,先暂存于纳屋。我就在石山町这里等候消息,到底要看看京都的局势究竟会如何发展。”
阿苏惟将心中清楚,此刻的等待虽是无奈之举,却也是最稳妥的选择。他因为献金任务无法置身事外,却也不能轻易卷入这场注定血腥的权力之争。
然而那一天终究还是来了,京都天空飘着蒙蒙细雨,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一阵急促的鼓声突然响彻二条御所周围,三好义继终于还是下令攻门了。此时的二条御所内,气氛早已凝重到了极点。
足利义辉身着茜色胴丸,腰间佩着两柄名刀,与三十余名奉公众围坐在大殿内。御所外,三好军的喊杀声、弓箭射入木墙的“咻咻”声不绝于耳,偶尔还能听到房门倒塌的巨响。“将军大人,三好军已经开始撞门了!”一名年轻的奉公众冲进来禀报,脸上满是惊慌。
足利义辉却显得异常平静,他端起面前的酒碗,一饮而尽,然后将碗递给身边的奉公众说道:“诸位随我多年,今日怕是要一同赴死了。义辉无能,未能重振幕府风光,反倒是要连累了大家。”
“将军言重!”奉公众纷纷挺身,单膝跪地,“我等能追随将军,正是此生之幸!今日愿与将军共战,哪怕粉身碎骨,也绝不退缩!”足利义辉看着眼前这些忠心耿耿的奉公众,眼中闪过一丝动容。
足利义辉起身走到殿门处,推开一条缝隙,望着外面密密麻麻的三好军。他们正推着用原木制成的撞柱,疯狂撞击着御所的正门,门板上已出现了数道裂痕。两侧围墙上,三好军正踩着梯子攀爬,御所内的少量守卫虽奋力抵抗,却终究寡不敌众,不断有人倒下。
“将军大人,不如从后门突围!后门的三好军较少,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奉公众如此出言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