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西天染成一片赭红。第一队灾民拖着灌铅的双腿,终于在暮色四合前望见了前方的轮廓——那座用松木搭建的商栈,像一头沉默的巨兽蹲伏在官道旁。
赵老栓的枣木棍在石板路上敲出疲惫的节奏,“笃笃”声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沉重。赵柱牵着爷爷的衣角,小脸上蒙着层灰,只有眼珠在夕阳下闪着光,像两颗蒙尘的星子。队伍里的人大多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挪动脚步:那个抱着婴儿的妇人早已没了力气,全靠身旁的老婆婆搀扶;断腿的汉子由两个同乡轮流背着,趴在简陋的木板上,嘴唇干裂得像块老树皮,每颠簸一下都疼得皱眉;最末尾的老汉怀里揣着个布包,里面是他孙子的遗物,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摸一摸,仿佛怕孩子跑了似的。
“爷,你看!”赵柱突然拽紧爷爷的袖子,小手指向前方,声音里带着怯意。
赵老栓顺着孙子指的方向望去,尽管看不见,却能从空气中骤然绷紧的气息里察觉到异常。前方半里处,一道木栅栏围成的寨子赫然出现,栅栏足有两丈高,顶端削得尖尖的,像排倒竖的獠牙。栅栏上爬满了干枯的藤蔓,几处缺口用新劈的木桩补上,露出新鲜的木质纹理,在暮色中泛着浅黄。最让人揪心的是墙头上的人影——七八个穿着玄色短褂的士兵,手里握着长矛,矛尖在残阳下闪着冷光;还有两个弓箭手,箭已搭在弦上,箭头直指他们,像蓄势待发的毒蛇。
“都停下!”赵老栓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摸索着将赵柱拉到身后,对着队伍喊道:“大伙儿别急着往前走,先站定了!别让人误会咱们要闹事!”
灾民们纷纷停下脚步,原本就沉重的气氛瞬间凝固。抱着婴儿的妇人下意识地将孩子按在胸口,孩子被闷得哼唧了两声,又被她死死捂住嘴,眼眶憋得通红。几个年轻汉子攥紧了手里的锄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脊背却不由自主地佝偻下去——去年在南境,他们见过乡绅的护院就是这样举着弓箭赶人,有个老汉只因多往前挪了半步,就被射穿了大腿。
就在这时,商栈的寨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一个提着铜锣的士兵探出半截身子,看到路边停滞的灾民,立刻敲响了铜锣。“铛——铛——”清脆的锣声在暮色中传出很远,墙头上的士兵顿时挺直了腰板,长矛握得更紧了,弓弦也拉得更满。
“别敲了!”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寨门里传来,随即一个穿着靛蓝号服的汉子走了出来。他约莫三十多岁,腰间系着条麻布腰带,上面别着把短刀,手里握着杆长枪,枪尖斜指地面,在石板上投下细长的影子。他走到离灾民三丈远的地方停下,目光像鹰隼般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赵老栓身上。
“你们是从哪儿来的?要干什么?”汉子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力,每个字都像小石子砸在平静的水面上,激起圈圈涟漪。
赵老栓定了定神,让赵柱扶着上前两步,枣木棍在地上敲出“笃笃”的声响,像是在行礼:“官爷,俺们是南境下寨村的灾民,听说……听说这儿有粥棚,想讨口饭吃。俺们都是老实人,家里的地被冻烂了,才出来逃荒,绝不敢闹事。”
靛蓝号服的汉子名叫李武,是这座商栈的守卫队长。他盯着赵老栓看了半晌,又扫过那些面黄肌瘦的灾民:赵柱光着脚丫,脚踝上有被荆棘划破的血痕;抱着婴儿的妇人衣襟上沾着奶渍和血痂;那个断腿的汉子正用袖子擦额角的汗,露出胳膊上青紫的瘀伤。李武的喉结动了动,想起出发前将军说的话——“这些都是百姓,不是敌人”。
“朝廷确实有令,要接济灾民。”李武缓缓开口,语气缓和了些,“但规矩不能破,你们排好队,男人一队,妇女老人孩子一队,挨个登记领粥。谁敢插队哄抢,就别怪我枪尖不长眼!”
灾民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压抑的欢呼,像久旱逢甘霖的庄稼。赵老栓连忙作揖,枣木棍“当啷”掉在地上:“多谢官爷!多谢官爷!俺们一定守规矩!”
在李武的注视下,灾民们慢慢排起两队。男人们大多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妇女们抱着孩子,互相搀扶着,眼神里既有警惕也有期待;赵老栓被赵柱扶着,站在老人队的最前面,枯瘦的手在衣襟上反复摩挲,难掩激动。
李武见队伍排得差不多了,转身对着寨门喊:“王二,开粥!”
寨门“嘎吱”一声完全打开,两个伙计抬着一口黑黝黝的大锅走了出来。铁锅足有半人高,边缘结着层厚厚的粥痂,显然用了很久。锅里的稀粥冒着热气,在暮色中腾起淡淡的白雾,带着一股淡淡的米香,像只温柔的手,轻轻拂过每个人的鼻尖。另一个络腮胡汉子提着个木桶,里面插着几十只粗陶碗,碗边都豁着口,却洗得干干净净,能照见人影。再后面还跟着两人,一人挑着一双木桶,木桶里也是粥食。
“都听好了!”络腮胡汉子把木桶往地上一顿,拿起木勺在锅里搅了搅,稀粥晃出圈圈涟漪,能清晰地照见盆底的陶土,“咱们这商栈小,存粮不多,粥稀了点。后面还有大拨人要来,得省着点,虽然吃不饱,但不至于饿死。等你们到了咱华夏,保证让你们喝上能插住筷子的稠粥!”
“谢官爷!谢官爷!”难民们纷纷道谢。
第一个领粥的是赵老栓。络腮胡汉子舀粥时特意多晃了两下,让碗底多沉着几粒米,递过去时还叮嘱:“老人家,慢点喝,小心烫。”
赵老栓接过碗,指尖触到陶碗的温热,突然老泪纵横。他活了六十多年,经历过三次灾荒,还是头一回见官府主动给灾民盛粥。去年南境大旱,乡绅的粮仓堆得冒尖,却放狗咬抢粮的灾民,他亲眼看见邻居家的小子被活活咬死。赵柱在一旁踮着脚,小舌头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却懂事地没说话,只是帮爷爷扶着碗。
“先给娃喝。”赵老栓把碗递到孙子嘴边,赵柱却摇摇头,用袖子擦了擦爷爷的眼泪:“爷先喝,俺不饿。”
“傻娃。”赵老栓笑着摸了摸孙子的头,用勺子舀起一点粥,吹凉了才喂给他。稀粥滑过喉咙,带着一丝微甜的米香,赵柱眯起眼睛,小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像只吃到蜜糖的小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