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纸坊的纤维
蜀南的青衣江畔,有个叫竹纸湾的村落。村子被连绵的慈竹林环绕,竹影在江面上摇晃,空气里总飘着股竹子的清冽和草木灰的微涩——那是从村边的老纸坊里传出来的。纸坊是座临水的吊脚楼,楼下的石槽里泡着竹料,楼上的竹帘在阳光下闪着光,墙角堆着成沓的纸,白得像云,带着股淡淡的竹香。纸坊的主人姓蔡,是位六十多岁的老汉,村里人都叫他蔡纸匠。蔡老汉做了一辈子竹纸,手掌被竹纤维磨得粗糙,指缝里总嵌着细碎的竹末,却能把坚硬的竹子变成柔软的纸张,每张纸都带着自然的纹理,铺开时能听见纤维舒展的轻响,书写时吸墨均匀,墨色透着股温润的光。
这年立夏,慈竹刚褪去新绿,蔡老汉正背着砍刀去竹林砍竹。他专挑三年生的竹子,竹节长,纤维韧,砍的时候留着竹兜,说这样来年还能发新竹。“砍竹不能贪多,”他对跟在身后的姑娘说,“得给竹子留生路,就像过日子,得留余地,才能长久。”
姑娘叫青禾,是城里来的实习生,学的是非遗保护,听说竹纸湾的古法造纸术还在传承,特地来拜师。她看着蔡老汉挥刀砍竹,刀刃划过竹身,“咔嚓”一声脆响,竹子应声倒地,切口平整得像用尺子量过。“蔡师傅,这竹子看着挺硬,真能做成纸?”
蔡老汉把竹子拖到江边,用砍刀削去枝丫:“硬的是竹皮,里面的纤维软着呢。就像人,看着刚强,心里都有柔软的地方。”他把竹子截成两尺长的段,扔进江里浸泡,“先让江水泡软竹皮,方便去皮。泡七天,竹皮发涨,一撕就掉。”
七天后,蔡老汉和青禾把泡好的竹子捞上来,放在石台上用锤子捶打。竹皮被捶裂,露出里面雪白的竹肉,纤维像棉絮似的缠在一起。“这叫‘脱青’,”蔡老汉边捶边说,“把竹皮去掉,只留竹肉,不然纸会发脆。捶得越碎,纤维越容易散开,造纸时才匀。”
青禾学着捶打,可锤子太重,她抡得东倒西歪,竹段总从石台上滚下来。蔡老汉笑着接过锤子:“这活得有蛮力,也得有巧劲,顺着竹节捶,省力还见效。”
捶好的竹料要放进石灰池里蒸煮。石灰池是用青石砌的,深约丈许,蔡老汉把竹料铺进去,撒上生石灰,再灌进江水,用石板压住。“石灰能腐蚀竹纤维,让它更柔软,”他用长杆搅动池里的竹料,“得蒸二十一天,蒸到竹料一捏就碎,像棉花一样,才算好。”
青禾趴在池边看,竹料在石灰水里慢慢变黄,水面上飘着泡沫,带着股刺鼻的碱味。“这石灰水不烧手吗?”
“戴着手套就没事,”蔡老汉指了指墙角的粗布手套,“老祖宗传下的法子,既省事又管用。以前没石灰,就用草木灰水,原理一样,都是靠碱性软化纤维。”
蒸好的竹料要反复清洗,用清水泡去石灰味,直到水变清,竹料带着淡淡的竹香。蔡老汉把竹料倒进石槽,用木杵捣成纸浆。“这叫‘打浆’,”他踩着木杵上下跳动,石槽里的竹料被捣得越来越细,渐渐变成乳白色的纸浆,“捣得越细,纸越光滑,纤维缠得越紧,纸也越结实。”
青禾也想试试打浆,可木杵太重,她踩上去根本动不了,只能看着蔡老汉像跳桩一样上下翻飞,石槽里的纸浆泛起细密的泡沫,像一碗浓稠的米汤。“这活太累了。”
“累才出好浆,”蔡老汉擦了擦汗,“纸浆是纸的骨,骨不实,纸就脆,经不起折腾。就像人,骨头硬实,才能站得稳。”
打好的纸浆倒进抄纸槽,蔡老汉往槽里加了点滑水——那是一种植物黏液,能让纤维均匀分散。他拿起竹帘,熟练地在槽里一荡,纸浆均匀地附在竹帘上,形成一层薄薄的湿纸。“这叫‘抄纸’,”他把竹帘提起,轻轻晃动,多余的水顺着帘眼流下,“力道要匀,竹帘要平,不然纸会厚薄不均,就像做人,心术不正,站得再高也会歪。”
青禾学着抄纸,可竹帘总拿不稳,要么纸浆太多,厚得像块板;要么太少,薄得透亮,还没提起就破了。“太难了……”她有点泄气。
“谁不是从破纸学起的,”蔡老汉拿起她抄坏的湿纸,放回纸槽重新打浆,“我年轻时,抄坏的纸能堆成小山。抄纸讲究‘眼到手到’,眼里看准了,手上才能稳住,多练自然就会。”
接下来的日子,青禾每天都跟着蔡老汉学抄纸。她先在小槽里练习,练了半个月,总算能抄出张像样的湿纸了,虽然边缘有点毛糙,蔡老汉却夸她:“有进步,纤维分布匀,就是好纸的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