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我之命,饲主之恶,吾主临世,天地奈何……”
砰——
画皮妖炸裂成碎屑,飘洒入半空。
长穗满耳都是它最后的念词,心中不安,匆忙去摸铜镜,“不对……”
可已经来不及了。
铜镜蹭过长穗的指腹,以猛烈的冲势直入云霄,吸收了画皮妖的魂灵。
咔咔……
四周响起清脆的碎裂声,长穗看到,镜面开裂出细细纹路。被山间薄雾遮挡住的光芒无法洒入,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铜镜中的恶魂将画皮妖全部吸收,转而吸收其他力量。
相隔不远的迷雾林中。
所有的妖魔停滞僵住,它们齐齐看向高空,喃喃念出献祭奉词,“以我之命,饲主之恶,吾主临世,天地奈何……”
“以我之命,饲主之恶,吾主临世,天地奈何!”越来越多的妖邪主动献祭,它们奉上自己的魂灵供恶魂冲破封印,与万恶之源融为一体。
这世间,还有什么恶,能比妖邪之恶更为美味强大呢。
“不,不要……”长穗试图阻止。
她朝着高处奔去,抓住铜镜用力抱住,将它从高空拽落。然而没有用,哪怕长穗抓住它了,拼尽了一身修为去修复封印裂痕,却还是无法阻止妖魔的主动献祭,一道又一道的恶魂撞击着封印,将长穗刚刚修复好的封印再次冲裂。
“是铜镜,他们在山上!”山底下,道门看到了上空亮起的铜镜,惊喜中完全忽视了铜镜漫出的不详黑气。
雪十一也找了过来。
“穗穗!”他看到了与铜镜纠缠在一起,被黑雾缠身的铜镜。
额心的法印持续焚烧,已经朝着第三瓣蔓延,长穗用灵术死死控着铜镜,对雪十一喊道:“不要过来!”
急火攻心,又承着魂灵撕裂的痛楚,长穗眼前一阵阵发黑,对着他重复,“雪十一,不要过来……千万不要过来……”
铜镜在吸收周围所有活物的恶意,雪十一是它的本体,一旦靠近就会被铜镜卷入,长穗快要撑不住了。
又一口鲜血喷出,铜镜的裂缝越扩越大,从里面探出一只由黑雾化成的手。
“你还在固执什么。”那道声音,同雪十一一模一样,愉悦低笑,“你关不住我的。”
祂马上就要冲开封印了。
血痕顺着长穗的唇角流落,长穗已经看不清远处雪十一的面前。她只能看到他模糊的轮廓,看到他静静立在原地,试图靠近,又因长穗的摇头定住。
他知道的,他又怎么会不知道,一旦靠近,就会被强大的恶魂吞噬,化为祂的躯壳。
“谁说……我关不住你。”长穗轻轻闭上眼睛,浑身都在颤抖,“我……可以。”
她的魂灵,已因献祭焚烧大半,活也不过半月光景,原以为在最后的时间里,还能再多陪陪雪十一,没想到现在就连半个月的安生日都没有了。
那便……不要了罢。
长穗加速魂灵燃烧的速度,打算在自己消散时,以献祭之力将祂击溃,她决不能放恶魂出来,让他重现灵洲界的惨象。
“穗穗。”耳边忽然传来清冽温和的低唤。
不是恶魂,是真真正正的雪十一。
衣摆在风中扬动,他于法阵之外望着她,面容模糊不明,一字一句问她,“你是要,抛弃我吗?”
“他们在那里!”
道门的人追了上来,指着长穗大呵道:“铜镜在妖女手中,抓住t他们,铜镜就是我们的了!!”
嗡——
不等他们靠近,强大的灵力拔地而起,将他们阻拦在原地。
“雪十一,你要做什么!”那群人试图冲破结界,对着雪十一大骂,“事到如今,你竟还如此的不清醒,真是枉为道子!”
“你是想同她一起死吗?好,今日我就成全你们。”
“雪师兄,你快醒醒吧,回头是岸,不要再被妖女蛊惑了……”
结界外的声音,雪十一一概不听,他一步步朝着法阵走去,靠近长穗,又将话重复一遍,“我问你,是要再一次抛弃我吗。”
“雪十一,不要……”长穗看到他跨过了法阵,走到了她的面前。
铜镜在她手中嗡鸣,是抑制不住的颤动,长穗眼眶酸疼,控制不住眼泪的滴落,与下颌的血融汇,砸在地面是一滴滴粉色的水珠。
她摇了摇头,说:“我不愿的……”
她也不想抛弃他,也想与他长长久久看四季枫林,循生不灭,“我在庙会许下的心愿,都是真的。”
可是,天道不愿给他们机会。
雪十一笑了声,也不知有没有将长穗的话听入心里,“那,如果我们回到灵洲界,回到最初,我以徒弟的身份说爱你,你还愿意嫁给我吗?”
在保留一切记忆的同时,洗清罪孽,又带着永也无法净化的罪恶,对她伸出手,她还愿意抓住他吗?
长穗张了张嘴,哭的太过难过哽咽出声,无法吐出一句完整的话。
她只能点着头,没有任何犹豫,用力地点着头。若是一切重来,若是不必背负救回灵洲界万千生灵的重担,已经知道何为情爱的她,会不顾流言蜚语,不怕天道之罚,坚定抓住他的手。
在暮降雪独跪高墙下看她尸骨成灰时,她就已经感受到了爱。
在慕厌雪为她四分五裂尸体都难以拼凑时,就已经教会了她,真正的爱,根本无需十指理由,爱了便是爱了。可笑的是,她找了千百种不该爱的理由,才证实了她对他迟迟察觉的爱意。
他们……本不必如此波折。
嗒。
铜镜掉落在地。
无法吐出声音的长穗,对着他伸出了十根手指,她知道,雪十一看得懂。
看着长穗沾染鲜血的手,雪十一微微怔住,片刻后,缓缓擡臂抓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紧扣抵额相拥,低笑呢喃,“如此,就够了。”
足够了。
凡尘几场磨难,死而不亏。
“穗穗,我真的……”浓长的眼睫颤动,“真的,好喜欢你。”
雪十一轻轻抚过她眉心燃起的法印,本该是充满昂扬生机的碧绿,被烈焰焚烧凝成不祥之色,而他的穗穗,不该如此。
一切祸患由他而起,就该再由他结束,所以,“我怎么舍得,让你死呢。”
长穗第一世的身死,已经让他痛彻心扉,撕入魂灵的烙印化为额心伤印,看一次痛一次,“恶源之主,永不生畏,不知爱恨,不伏天地。”
可长穗教会了他何为爱,何为恨,何为惧怕,他可以再为长穗死千百次,以各种方式,却难以再看她死在他眼前一次。
他会疯的。
“就让我来,代替你罢……”雪十一抚平了她法印上的烧灼,捡起了地上的铜镜。
长穗摇着头,想要拦住他,“你要做什么……”
“雪十一!”终于能吐出声音,她用破碎沙哑的音调唤着他的名字,“不要……”
她猜到了他想做什么,惊恐道:“你会死的。”
恶魂之力如此强大,身为本体的他只会被吞噬。
在手指触碰到铜镜的瞬间,无数黑气从缝隙中钻出,贪婪朝着雪十一扑去。雪十一跪倒在地,在被黑雾彻底吞噬前,他将长穗推出了法阵,含着低悦痛快的笑答她,“也该让你尝尝被抛弃的滋味。”
总不能每一次都是长穗抛弃他,这太不公平了,不是吗。
法阵中黑雾大盛,被推出法阵的长穗被人接住了,是还凌和花棠,“穗穗,你还好吗?”
长穗顾不上他们,想要再入阵中却被弹回,她眼睁睁看着雪十一的身体被黑雾吞噬,软着腿大喊,“雪十一!”
“雪十一……暮绛雪……”
当雪十一从天罚中苏醒时,长穗就已经知道,他不再只是雪十一,他还是慕厌雪,更是暮绛雪。
真正的暮绛雪,早就回来了,只是长穗不敢认,他便一直陪着她演。
“暮绛雪……”长穗唤着他的名字,却再也得不到回应。
“这是什么东西?!”围困在四周的结界散了,道门那群修士亲眼看到了雪十一拿走铜镜,从缝隙中释放出万千恶源。
“这、这……”他们仰头看着冲天的煞气,天空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血红,阴冷血腥的风刮起尘土,四周活物感受到危险迅速逃离,所有人都在莫名颤栗。
只有亲眼所见,他们才终于相信,“铜镜中封印的……不是衡老之力。”
从来不是,而是他们一直喊打着要诛杀的祸世妖邪。
这群以拯救苍生诛杀妖邪为任的修者,因被欲念缠身,终是成了释放妖魔的罪魁祸首。
“不好……那东西要出来了,大家快跑!!”天空已呈现血红之色,赤云罩顶,血腥的风中吹来几片红色雪花。
在强大的威压面前,人群乱做一团,哪还记得自己是来做什么的。顶着凛冽刺骨的寒风,还凌抓住长穗的手臂,“穗穗,我们先离开这里。”
长穗不想离开,如今恶魂出世,凡尘难逃浩劫,她哪怕此刻自毁拼上性命,也难以诛散恶魂,她只是想要留下来陪着雪十一。
“穗穗走啊。”花棠也跑过来拉她,“祂已经不是雪十一了,留下来我们都要死!”
不是,雪十一了……
长穗怔怔看着黑雾。
恶魂已经吞噬了本体,她的雪十一不再是雪十一,暮绛雪也不会是慕厌雪……他们,都不在了……
“不是了,什么……都不是了吗?”长穗痛苦掩面。
道门的人已经四散逃离,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还凌把心一横,手起刀落,直接劈晕了长穗。
“走。”打横抱起长穗,还凌最后看了眼黑雾旋涡,带着人离开了此处。
“……”
当长穗醒来时,人已经回了北凉王宫。
真正的祸世妖邪出世,人人自危,道门这才知曾经将长穗误认成祸妖,是有多离谱。
长穗推开窗门,仰头看着天空。
无论是南荣还是北凉,天空都呈现了血红之色,如同血海倒转成了天,浓稠血红的云层堆聚,滴落着片片血雪。
长穗记得清晰,灵洲界的覆灭,也是从天空变色、红雪降临开始。
“司彧死了。”还凌正要进屋,看到推窗望天的长穗,索性站在了廊上,靠墙感受着风流。
他轻轻说着道门传来的线报,“祂还是雪十一的样子,却不是雪十一了。”
恶魂吞噬了雪十一,用他的身体重生为新任恶源之主,复苏后便大开杀戒,跟随司彧去林中抢夺铜镜的修者无一生还。
也算是报应。
现在,没有参与铜镜抢夺的修士们凝聚一起,全都来了北凉王宫,他们终于信了长穗的话,以为长穗还有法子救世。
“我还能有什么法子。”长穗捂唇咳的剧烈,直接咳了满手的血,她用帕子轻轻擦去,扯着唇角道:“我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了。”
就算雪十一推开了她,但她对天地的献祭早已开始,不为铜镜而死,也活不过半月,如今她的魂灵焚烧还在继续,灵力归还于天地,并不比那群修士强多少。
还凌说:“他没有入南荣王城,杀光那群修士后,奔着北凉来了。”
长穗的眼睫控制不住的颤动,听到他说:“他好像在找你。”
“你觉得,他是雪十一,还是恶魂?”
长穗不知道。
不管祂是什么,长穗都不想在有人因他们而死,所以在得知,那群修士打算以命为她抵御惑妖来袭赎罪时,她摇了摇头说不必,“若他要找我,就让祂来吧。”
他们的孽缘在北凉开始,就由北凉结束。
厚雪堆积在地,满地血红,窗中吹入几片红色落雪,长穗擡手轻轻接住,“祂来了。”
云阶无尽,那人青丝如墨,一袭红衣比血还要艳三分,踏着台阶一步步而来。
修士们举着法器护在高台前,面无死灰抖着腿不愿相让,直到长穗现身,穿着同他一样的红衣,身体呈现半透,她身后现出蓬松雪白的长尾,轻声道:“都走t罢。”
她一步步朝着阶下走去,额心的三瓣缠花法印都已烧起,只余一抹尖端,还是顽强不肯退散的幽碧。
只一眼。
只需同那人对视一眼,她便认出了他是谁,“是你。”
还是他。
该唤他什么好呢?
雪十一,慕厌雪,还是暮绛雪……
“你没有……”长穗哽咽着,朝他伸出手。
暮绛雪走到她面前,抓住她伸来的半透手指,将她扯入怀中。
他没有被恶魂吞噬,而是与祂二魂共用一体,两人的厮杀还未结束,只要他们还在此间凡世,恶魂带来的祸患就永不会散,他就永远还是祸世妖邪。
“没关系的。”长穗抱紧他,“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总会有办法的……”
暮绛雪望着她。
乌黑的发自两人间垂落,他用手轻轻抚过长穗额心的印痕,吻过她的唇角,模糊,“我们……还有时间吗。”
他们,已经没有时间了,长穗的魂灵已经燃到终结,马上就要魂飞魄散。
“不过没关系。”他轻轻笑着,用冰凉的指腹一点点抚熄天火,“我已经想到办法了。”
“穗穗,还记得慕厌雪曾为你做的吗?”感受到法印传来的凉意,长穗心中一颤,“你要做什么?”
暮绛雪轻飘飘道:“不过是再一次以命换命罢了。”
他吸走了她魂灵中流窜的天火,要代替她完成献祭,“只有如此,凡世才不会变成第二个灵洲界,没了我,也就没有人会折磨逼迫你了。”
“穗穗。”那缕燃在长穗额心的天火,在暮绛雪的眉心血印间现出。
暮绛雪的身体出现道道裂痕,轻轻推开了她,“穗穗,你的任务完成了。”
哪有什么任务,“我们这一世……哪来的任务!!”
长穗承认,她从未忘过救回灵洲界,可她对雪十一的感情,从不是假的,“暮绛雪……”
“不要走……”两人的红衣纠缠在一起,长穗伸出手,想要触摸他,手指却从他的身体穿过……她触碰不到他了。
“缘生不得终,孽缘天不渡,良缘难善了,缘散终有时……聚散不由人。”暮绛雪看着她,低低笑出声,“师尊。”
他说:“我把灵洲界还给你。”
给她唯一一次主动放弃他的机会,从此之后,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再也不会有人将她拽入污泥共沉沦,让她背负满身骂名与天道对抗,她只会是拯救苍生的无暇神女。
“穗穗……”他的穗穗。
暮绛雪缓缓擡起手,想要最后碰一碰她的脸颊,只是不等靠近,他的身体就裂炸成千万片。
“你,自由了。”
有金光洒落,穿透层层乌云消融血雪,凝聚不散的血海开始退散。
“不要……不要走……”长穗想要扑入他的怀中,却扑空倒在地上,眼看着暮绛雪在她眼前化为灰烬。她听到人们在欢呼尖叫,有人喊着她的名字,高声道:“是神女救了我们……”
“神女拯救了苍生。”
她再也不是妖邪罪人了。
长穗流着泪笑了。
所有的光辉凝聚照在她的身上,像是在洗祛她身上的污浊罪孽,长穗迎着万丈烈阳仰头,看到了天空最璀璨之处,裂开了一道天门。
她终于可以……回家了。
世界三·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