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穗瞪大了眼睛。
若不是雪十一最后二字幽凉含笑,当真要信了他的鬼话。
不远处,扁担郎怒火冲冲引来官爷,“就是这两人在这里胡说八道!”
“我好心给他们指路,他们吃着我的馄饨说什么死人肉在这儿恶心人。官爷你可要为小的做主,小的都是小本生意绝对干净,这两人一看就有问题,保不准是从哪儿逃出来的劫匪凶徒!”
……玩笑开大了。
长穗抓起雪十一转身就跑,临走时,还不忘让雪十一丢下馄饨钱。
他们找回客栈时,天已经亮了。
第三日,两人哪儿也没去,就安安静静在客栈待到了傍晚。
黄昏日落,长穗推开窗门,看到窗外铺洒而来的赤金晚霞,躁动不止的心得以安宁,“雪十一。”
她说:“我们离开吧。”
记忆中的漠北城逐渐远去,逐渐融合成窗外的街景。斑驳血地被层层涮洗,破旧高悬头颅的旧匾额更叠不再,长穗与雪十一肩并肩坐上驴车,前往下一城池。
走走停停,在两个月后,两人终于抵达了南荣王城。
得益于还凌的帮助,他们一路走来没有遇到任何追兵,无数次与道门中人擦肩而过,又被他们所不识遗忘。
百年不见,南荣王城似乎同记忆中没什么区别,又好像哪哪儿都不一样了。
他们抵达南荣王城的那日,刚好遇到了国之大庆,街道上挂满了花灯摆饰,不少商铺都在今日低价迎客,有甚者在施粥放粮。
长穗走在街上,被一个小姑娘塞了一包干果,她正打算掏钱,被小姑娘拦住了,“今日大庆,大家同喜庆祝,不收钱。”
长穗以公主之身在南荣住了那么久,也没见过如此盛大的庆典,她将疑问问出,“今日是什么庆典?”
“你们不是南荣人吗?”小姑娘疑惑挠了挠头,“不应该呀,每年大庆,不少北凉人也爱来沾喜气呢……”
看着两人粗布麻衣的打扮,她很快了然,骄傲解释道:“今日是太帝寿辰,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取消宵禁允万民彻夜庆贺,据说心诚有福之人,还能沾上太帝福光,祛除百病长寿康健。”
“太帝……?”长穗下意识看向雪十一,心知这位太帝,便是慕厌雪曾教习过的小国君。
遍布世间为修士提供便利的渡道阁,是她建立的,让漠北城重获新生,有了新匾额的也是她,这位太帝似乎在用一举一动,表述着对他们的想念。
没有人知道,这位太帝活到了多少岁,她送走了一批又一批人,又迎来无数次新生。她没有辜负慕厌雪对她的教导,在她的治理下,南荣昌盛安稳,成了南荣百姓心中的“人仙”。
“今晚太帝会圣临朱雀楼,到时会有焰火天灯,记得去看!”小姑娘笑眯眯说着:“说不定你们也能沾上太帝福泽,记得要给太帝祈福呀。”
长穗道了声谢,说一定去看。
天很快就黑了,街道上却亮如白昼。
白日街道上已经是人挤着人,到了夜晚人流不减反增,长穗几次险些与雪十一冲散,又被雪十一攥着手腕抓回身边。
穿够了破破烂烂的粗衣,长穗被街上的喜气感染,穿回了漂亮的绿裙。
雪十一不需要再穿宗服,他没有选白衣没有选玄衣,也没有选本体最爱的红衣,而是挑了件与长穗同色系的衣衫,清新淡雅的绿拂去婚后沾染的沉重,长穗恍惚又见到了明媚倨傲的少年。
“差些东西。”
长穗看着雪十一走近,眼睛从他脸上挪不开,“什么?”
雪十一拿起一旁的脂粉盒,在长穗额间扣上碧绿的花钿,今晚女子点缀花钿者居多,长穗虽不能露出法印,但确实可以在额间描绘花钿。
更何况……她额心的碧色早已不够纯粹。
心中一窒,长穗垂下眼帘,发髻上忽然一沉,雪十一在她发中插了一支珠钗。
珠钗做工精密,款式古旧瞧着有些年头,长穗喜欢的同时,又觉得眼熟。见长穗不记得了,雪十一出声提醒,“是你的。”
这一世,他们在破庙相遇时,长穗抵给他的。
那般漂亮到不似凡人的女子,顶着狂风大雨狼狈出现在他眼前,之所以识出长穗不是凡人,不是因他修为多么高深了得,而是长穗不沾凡尘污秽的纯净无暇。
更有者,哪有姑娘会深夜冒雨独行,面对这么大的雹雨不惊不慌,还敢同男子同处一室?
打从与长穗对视的第一眼,雪十一便知她不是凡人,在她弯垂眼睫冲着他讨要糕点时,雪十一便生出掳走独占她的念头。他从没说过自己是好人,哪怕修道,被道门称之道子除妖卫道,也从未认为过自己是良善之人。
“你竟然没有抵掉?”长穗惊讶,摸着失而复得的珠钗,她还以为雪十一早就卖掉换铜板了。
毕竟她最开始跟着他时,他穷到连饭都吃不起。
“你送我的,为何要抵。”雪十一轻轻点过她的额头,不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其实他们现在也很穷,从归元宗逃出来时,未来得及收拾家当钱财,一路能走来南荣,全凭还凌留给他们的丰厚路费,不过也撑不了几天了。
“太帝福寿,仙人赐福!”
“庇我盛世,南荣永昌!”
街道上传来人群的喧哗t。
“是要开始了吗?”长穗循声看去,牵起雪十一的手,急匆匆挤入人群中。
朱雀楼下,人山人海。
数万天灯等待着奔向夜空,趁着时辰未到,长穗让雪十一也买了盏长明灯,雪十一握着笔问她:“想写什么?”
长穗想了想,接过笔决定自己写,她没有让雪十一避开,当着他的面,一笔一划写下暮绛雪在第一世为她许下的“聘礼”,【天地永安,永不为恶。】
雪十一静静看着,弯起唇角,“就这些?”
“其实还有很多心愿要写,但不是现在。”长穗将笔递给他,“该你了。”
砰——
有焰火蹿上夜空,天灯马上就要放行了。
长穗有些着急地催促雪十一,生怕误了好时辰。雪十一不慌不忙,轻撩袖摆在长穗的心愿隔行落笔,只写了一字——
【好。】
焰火转瞬即逝,火光点点,有死去的人归来刹那。
砰——
时辰到,万千天灯齐齐涌向夜空,承载着数万生灵的美好愿望,不知天地间的诸神能否听到,又可否达成所愿。
……不过不重要了。
长明灯擦着指腹飞离,它将两人间隔,暖耀的烛火映过他们的面容,一明一暗一暖一冷,还给他们最漂亮的夜空。
漫天长明灯下,人们在欢呼雀跃,长穗怔怔看着雪十一的面容,雪十一回视,挂在唇边的笑潋滟无双,“看我做什么?”
长穗的眼眶莫名发疼,很缓很缓眨了眨眼睛。
砰,砰砰——
又是几声响彻云霄的灿烈响动,越来越多的焰火蹿上夜空,人群翻涌欢呼,高喊着心愿祈福。
暮绛雪。
慕厌雪。
雪十一。
“你快看!”长穗扬起笑容,指向天空的焰火。两人的手指交缠紧扣,雪十一微擡下颌,漂亮的眉眼沾染烛光焰火的暖色,随着她的视线看向高空。
无边黑夜碎裂在了焰火之中。
无止的爱洒落蔓延入爱人眼中。
长穗还未忘记此行的目的,敏锐感受到来自高处的热烈目光,她循着视线擡头,恰好撞入那人的眼中。
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与那位“少帝”、她名义上的亲侄正面相遇。
隔着人流高楼,两人无声对视着,一仰一俯,似乎有些千言万语诉说,又好像无话可说。
长穗明白的,她什么都明白。
其实也不需要说什么,也无需做什么,她冲着高楼弯睫而笑,手腕轻擡,衣袖滑落间露出无暇的冰花手链,对她轻轻挥了挥手。
……我们回来了。
雪十一立在长穗身旁,随她擡眸扫向朱雀楼,清俊昳丽的容颜与记忆中无二,依如往日那般疏离淡漠。
他的温柔深情,似乎永远只给一人。
永远……独属于她的小姑姑。
不过这样就够了,足够了。
朱雀高楼之上,身披华服的佝偻老人望着城墙下方,忽然探身湿了眼眶。身旁的少帝吓了一跳,连忙搀扶,“圣尊,您怎么了?”
见她痴痴望着城楼下,小心翼翼询问着,“是……看到什么了吗。”
太帝摇了摇头,唇瓣嗫嚅几次张合,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脖子,她低喃自语着,“看,我没有让你后悔,我不是蠢货……”
太过微弱模糊的声音,除了她自己,无人能听到。
年纪太大,很多事都记不清了,唯有一件事,她还牢牢未忘。太帝颤巍巍撩起袖袍,从腕间拽下一条手链,“把这个送下去……”
“快!”她看着高墙下,看着即将埋没在人山人海中消失不见的二人,哽咽着道:“快去还给他们。”
她思念的故人,终于回来了。
有座宅子,她为他们守了太久太久,终于得以物归原主。
“……”
庆典持续整夜,焰火过后,大街上百姓的热情不减,人挤着人依旧寸步难行。
长穗不知该去哪里好,受热闹的氛围感染,她打算随波逐流,被人潮推去哪里,他们就去往哪里。吵嚷中,身后有人着急唤着,“两位……”
“前面两位大人,请留步!”
仗着身形瘦小,清瘦的小少年挤着人群追到他们面前,气喘吁吁道:“本……咳咳,有人要送……不,是还东西给你们。”
“还”咬字极重,不远处有人放起炮竹,周围太过喧闹,少年只能扯着嗓子喊:“她让我转告你们,以后自己的东西要自己保管,莫要再随意丢了。”
在长穗疑惑的目光中,一串细细的手链被塞到她手中,上面悬挂着几串小物件,像手链又不是手链。
“这是什么?”雪十一垂眸扫去,语气淡淡轻飘,并未惊喜之意。
看着钻入人群很快消失的少年,长穗轻轻摩擦过手链上的挂串,弯起唇角,“是钥匙。”
他们回家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