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现在就想结束这一切。
暮绛雪离开后,她深深呼了口气,忽然用力抓向心口。
随着封锁记忆的大阵破开,她体内又重新充盈起灵力,不多,但足以够她暴力冲开封印居诸不息的阵法,她要将神器从体中剥离,她要恢复她鼎盛时期的修为。
轰——
今夜无雨,天空中却忽然起了雷电。
暮绛雪立于宫道之上,两侧是正在搭盖喜帐的宫婢,从咸宁阁入口一直蔓延到宫外,北凉王宫内外皆被殷红的喜气覆盖。
“不会要下雨吧?”有宫婢忧心道。
暮绛雪擡头望着夜空,霜白的衣角荡在风中,感受到风流的逼近。他轻轻阖上眼睫,露出很浅的笑容,“不会的。”
是该有场风雪降临,但不会在今夜。
“……”
“终于……”
天亮之时,长穗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到了从窗牖中倾泻而入的暖光。
很温暖,也有些刺眼。
真是久违的光明。
不适闭了闭眸又睁开,长穗擡手试图触摸到那些光线,看到了手指上的斑驳血迹,在阳光的照耀下,正一滴滴落在地上。那么秾丽的色泽,将她腕上的冰花手链染污,透出异样的无暇清透。
——暮绛雪没有骗她,执念冰花的确已化为无暇透色。
——暮绛雪骗了她,斩情扣化为了纯净无色,她却并没有净化掉他身上的恶魂,也没能救回灵洲界。
嗡——
手中的居诸不息发出嗡鸣震动,试图脱离她的掌心逃离,长穗额心的法印燃起不详火色,硬生生又将居诸不息的暴烈压了下去。
恢复鼎盛修为的她,压制神器不是问题,只不过是以燃烧魂灵为代价,这是她能为此间凡世做的最后一件善事。
“姑娘。”雅书端着托盘进来,语气兴奋,“公子送来了婚服,您快……”
刚一进来,她便看到满室狼藉,以及长穗被血染透的衣裙,她睁大眼睛,尖叫还未溢出,额心忽然被注入了一道灵光,霎时瞳眸暗下,如傀儡般定在原地。
“暮绛雪在哪?”长穗出声。
雅书空洞洞回着:“公子,正在鹤台,操办婚礼。”
鹤台,是长穗与赵元凌成婚的地方,他竟选在了那里。
长穗转身欲走,余光忽然扫到托盘中的婚服,殷红的绸料泛着粼粼金线,隐约可见婚服上的绣纹。并非寻常花绣,也并不是龙凤祥瑞,而是绣了一只圆滚滚的白兽。
是长穗的真身。
定在原地,她面无表情盯着婚服看了片刻,忽然又想起她在灵洲界的那场大婚,血流成河,生灵涂炭。
空有师尊之名,她两世行差踏错德不配位,似乎真如暮绛雪所言,她从未教到他什么。
那么——
长穗伸手拎起那件婚服,她想,在离开之前,她总要教会暮绛雪一些东西。
鹤台。
高塔之上,暮绛雪穿着一身烈烈红衣,婚服上的绣纹也是白软小兽,缎料上的绣纹是他亲手所绣,除他之外,再也无人能绣出这般栩栩如生的纹样。
抚摸着绣纹上的赤金瞳眸,金线勾勒出的圆润眼瞳耀目生彩,仿佛也在直勾勾凝视着他。
暮绛雪想,长穗会喜欢的吧。
站在观星楼的窗牖上,长穗手握居诸不息一跃而下,红裙翩翩扬动间,一支透明光箭射向天空,撕开无尽虚空漩涡。
她打开了三千虚空境。
盯着天空破开的虚洞,长穗似乎看到了自己在灵洲界一跃而下的画面,用力将居诸不息掷入漩涡之中,“桓凌,等我。”
她想回去了。
或许正如桓凌所说,天地有命,有些事强求不来,她的苦海挣扎换来的只是一场骗局,于暮绛雪来讲,也是一种乐子。
凡世太苦了,她在这里浮沉数年,以为抓住了希望,到头来终是一场空。这里没有值得她留恋的事物,也无人会在乎她,她不属于这里,便该回到归处。
长穗要回灵洲界。
哪怕那个世界早已破败不堪,她也要回去。
同桓凌一起回家。
“天啊,那是什么东西!”
“下雪了下雪了!春夏之时怎会忽然下雪!”
王宫之中,街道之上,众人纷纷驻足望着天空,感受到一股由天外寒山散出的冷寒之气。
大雪纷纷降落,没一会儿便覆盖地面,长穗行在宫道,伸手接了一片雪花,这般纯白无暇的颜色,不染尘埃,比灵洲界的嗜血红t雪漂亮多了。
比她身上的嫁衣,也要漂亮太多。
长穗踏上了鹤台高塔上,看到了凭栏而立的暮绛雪,他同样一身婚服,擡眸看着天空无端出现的漩涡虚洞,怔怔似在出神。
“师尊?”直到长穗走近,他才回神,对于她的出现并无惊讶。
很快便察觉她眼睛的异样,暮绛雪弯起唇角很是高兴,“师尊的眼睛复明啦,真好。”
没有询问缘由,他走过来拉起长穗的手,带着她立在高台上,指着塔下的喜帐笼灯,“那是我为师尊选的长明灯,大婚那日,我们将它点燃,长明灯便是带着祝福上达九垓,许我们一生一世不分离。”
哪怕坠入幽冥,也可提着长明灯寻到对方。
长穗望着下方蔓至远处的红帐,极淡弯了弯唇角,“你还信这个?”
“不信。”暮绛雪抓紧长穗的手,与她十指相扣,“比起天地宿命,我更信自己。”
但是没办法,他的师尊重世俗呀,长穗总是能轻易被世俗伦理束缚,那么他也该为她信些什么。
若天地当真还有神明,那他便恳求,恳求那些神明怜悯他一二,能让长穗在他身边留久一些,再久一些,为此,他愿奉上魂灵,永不为恶。
“我已经派人去治理水患了,疫情也会得到抑制。”
暮绛雪轻轻道:“大婚之后,若无人能挡边境之乱,我便亲自前去。你不愿赵元齐为帝,那之后便派贤臣辅佐,重选帝王,重振北凉荣光。”
“师尊,我没什么能给你的东西,能给的怕是你也不愿要,所以我便将天下太平永不为恶许你做聘礼,可好?”
这是他能给她最好的东西了。
只愿,长穗肯真心嫁给他,陪着他。
寒风吹卷,挟着落雪吹入塔内,落在暮绛雪的眉梢发间。
长穗一袭红衣,发髻上的珠钗流苏碰撞摇曳,她缓缓擡手复上暮绛雪的脸颊,拂落他长睫上的霜雪,“暮绛雪。”
她唤着他的名字,殷红的唇色遮掩溢出的血迹,“太晚了。”
真的太晚了。
在灵洲界早已流干了眼泪,此刻的她听着暮绛雪一番深情誓言,毫无感动波澜,“你以为,我还会信你吗?”
这一次,暮绛雪没有骗她,他愿意为了长穗付出一切代价,不惜向神明立誓,可是长穗不信了,也不再给他机会。
额心忽然传来尖锐痛感,曾经被长穗施以祝福的护身印记,撕开一条狰狞裂口。
“啊——”暮绛雪捂住额头,被长穗用力推开。
随着长穗的术法加持,暮绛雪额心的伤痕越来越大,似要将他的脸皮从中间撕裂,毫不留情撕劈着他的魂灵。暮绛雪满脸是血的跪倒在地,对上长穗冰冷的金色眼瞳,看到她额心燃起的不详火色。
她在自毁。
“师尊。”鲜血如溪流顺着指缝流淌,在地面开出朵朵血花,暮绛雪捂住半脸的面容是鬼泣般的哀怆,一遍遍唤着长穗的名字:“师尊,我好痛——”
他朝着长穗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被血水沾染,蜿蜒渗入腕骨衣袖,浸透了血红的嫁衣,留下片片深痕。
他试图让长穗抓住他。
长穗居高临下看着他,她没有去握他的手,而是将他的手踩到脚下,任他狼狈趴伏在地面,“还记得拜师那天,我同你说过什么吗?”
看着痛苦哀叫的暮绛雪,长穗毫无快感,她依稀能想起拜师那天的场景,“拜吾师门,你需时刻跟随左右听吾教诲,胆敢行差踏错妄动恶念,我便……饶不了你。”
“暮绛雪,你已犯下重重杀孽,灵洲界的,凡世的,你拿什么偿还?”
她当日在他身上种下的杀咒,终是派上了用场,“你有罪,我有错,那我们,便一起偿还。”
暮绛雪大概是痛的没了力气,已经不再哀叫,任由长穗踩着他的手指,他用另一只手抓住长穗的脚踝,染脏她的衣裙,“所以……你是想与我同归于尽吗?”
长穗回:“是。”
她早就想如此了。
刚刚还在哀叫不止奄奄一息的男人,忽然擡起血脸望向她。撕裂的伤痕炸开额间皮P肉,他的面容处于狰狞与艳美之间,在长穗的怔愣下缓缓爬了起来,“可是师尊,你杀不了我啊……”
粘稠的血液顺着鼻骨滴落,暮绛雪扬起似哀非哭的笑脸,凝着长穗的脸轻声:“我死不了,所以你也不能死的。”
他用染满血的手去抓长穗的手腕,“师尊,我们不要闹了,好不好?”
就好像他们只是在依偎着看雪,因意见不合发生了矛盾,就好像长穗没有对他下杀咒,他也没有皮开肉绽痛苦哀嚎。暮绛雪手上的血染到她的皮肤上,他顶着满脸血放软语气哄她,“后日我们便要成婚了,师尊弄的我好疼,这样成婚不好看的。”
都这样了,他竟还不放弃成婚。
长穗一把甩开他的手,跄踉着后退,“你早就知道……”
她呢喃着,“你早就知道了……”
早就知道她并非真心成婚,而是想要借此杀他。
暮绛雪被她弃在原地,垂落的眉眼留下滚滚血珠,像是从眼眶中滴落的血泪。他不死心,还想上来哄她,还想着与她成婚永不分离,长穗被狠狠刺激到,失控喊出:“滚开!”
“不要靠近我——”
他死不了。
无论是灵洲界的他,还是凡世的他,她都杀不了,长穗早就知道。
不过是想赌上性命拼一次,换来的依旧是早已预料到败局,如此,她便死心了。如此,她也可以舍掉这副躯壳,毫无眷恋回到灵洲界。
擡眸望向越来越大的虚空漩涡,长穗发髻上的珠钗掉落,低低道:“暮绛雪,我真不知,你为何非要执着于娶我。”
“因为……”暮绛雪定在原地,他有瞬间的放空,顿了下回:“因为爱。”
最后一个字,模糊又陌生,他或许自己都不够明了。
长穗笑了。
不再是冷冰冰的假笑,她弯起唇角笑得眉眼弯弯,就连额心的幽碧法印也变得动人起来,她重复着暮绛雪的话,“因为爱?”
“于我看来,世间情爱,不过就是六欲痴缠,七情作祟,或许还有灵魂共振。可是暮绛雪,我的魂灵不爱你,肉r欲也终会化为枯骨,你爱我什么呢?”
长穗一脚踏上高栏之上,扬动的红裙荡到暮绛雪的眼前,她回眸望着他问:“若我的面皮会在你眼前一点点腐烂融化,你还敢对我说爱吗?”
倘若当真有什么来世,他提着长明灯走到她面前,想起她腐烂化为枯骨的身躯,还敢坦然拥抱对她说爱吗?
“暮绛雪,若你真的爱我,那么作为师尊,我教你的最后一课,便是何为恐惧。”
“不,不要——”
“师尊不要做傻事。”暮绛雪意识到长穗要做什么,伸手去抓,却被灼热的火光烧伤手背。
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任凭他痛着不放手,却也阻止不了长穗的离开,裙摆在他手中撕裂,暮绛雪被诓倒在地,眼睁睁看着长穗朝着漩涡飞跃而去。
“长穗,不要——”暮绛雪嘶喊出声,背后凝出大片黑雾,漆黑的蛇祖从黑雾中探头,化为庞大身躯朝着长穗缠去。
长穗跃至半空,回身看着逼近的蛇祖,微微偏眸望向塔角的暗处。
赵元齐,你还在等什么?
簌簌飞雪飘落,看着那道即将被黑蛇缠上的红衣身影,赵元齐拉弓对准长穗,手指一直在发着颤,“杀了她……”
他低低告诉自己,“杀了她,杀了她啊!”
就在不久前,天上出现虚空漩涡,长穗穿着一身红嫁衣找上他,送给了他一支透明光箭。她说,这支箭名为不息,可在中箭者身上化出虚空结界,箭不拔,便永会钉在原地,看得见却无人可触及到。
“你不是一直想杀了我吗?”当时,长穗笑盈盈望着他,发上的珠钗闪痛了他的眼睛,“赵元齐,我给你报仇的机会。”
是啊,他不是一直想杀了长穗吗?
杀了长穗,他便可以报复暮绛雪,也能为自己多年的怨恨划上终结。中了不息箭的长穗,就连死都得不到安息,这是多畅快的报复啊。
闭上妖异的血瞳,赵元齐用漆黑睁大的右眼盯准上空,在黑蛇缠上长穗的瞬间,松离了弓弦。
嗖——
不息箭穿过黑蛇,刺透长穗的身体,拽着她向下跌落,最后钉在了高高的宫墙之上。
赵元齐听到了暮绛雪悲痛的嘶喊声,他看向他,看到他口喷鲜血从高塔上跌落,伸着手还想去抓那抹红衣。
“死了。”
“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眼泪从赵元齐的右眼流出,他看着被钉死在宫墙上的长穗,看t着跌落于高塔下的暮绛雪,抑制不住的狂笑出声。
笑着笑着,他莫名心口发痛,喷出了一口鲜血。
雪还在下。
不知何时,变为妖异红雪,铺染在地面像是平整的喜帐,一盏盏长明灯朝着天空飞去,落于三千虚空境漩涡,消失无踪。
是谁在笑。
又是谁在哭。
长穗被不息箭钉在了宫墙之上,望着被红雪覆盖的皇城,看到暮绛雪跄踉朝着她跑来,无论如何也触摸不到她。
成功了。
长穗笑了出来。
轻轻阖上眼睛,任由魂灵从这具身体中剥离,朝着三千虚空境飘去……
世界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