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绛雪没再出声,不着痕迹瞥过石桌上画好的黄纸图腾,低下眼帘掩住情绪,悄然退离。
时间匆匆而过,一晃就到了大婚当日。
吉时未到,长穗已经换好婚服坐在镜前,衣袖间塞满了各种灌注过灵力的符纸。
看着镜中妆容艳丽的自己,长穗有片刻的恍惚,恍惚回到了灵洲界、她与桓凌即将成婚的那日,那天她也曾独自坐在屋中,怀揣着仿徨茫然,迎接即将到来的大婚。
同样的心神不宁,同样的嫁与阿兄,就好似……将奔向同样破烂崩坏的结局。
吱——
房门轻轻推开。
长穗扭头看向来人,仿佛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无意识对他伸出了手,“暮绛雪……”
暮绛雪怔了下,毫未犹豫地握住了长穗的双手,拢在掌心抓牢收拢,温声安抚:“师尊怎么了?”
长穗摇了摇头,勉强挤出一抹笑,“大概是紧张了。”
已经不一样了。
长穗在心里安慰着自己。
灵洲界婚日,暮绛雪已经叛离宗门与她决裂,那时,陪在她身边的只有小师妹棠乐,她帮她梳发送她上轿辇,望着她的目光浓稠积墨,堆满她读不懂的情绪,长穗就是在这样的目光中,踏上了绝路。
如今,她即将再次嫁给她的阿兄,身边虽然没了棠乐,但有暮绛雪。
暮绛雪没有与她决裂,没有背叛宗门行逆天之举,他低眸看向她时,漂亮的瞳底映满嫁衣的猩红,偏又澄净温驯,轻声安抚着她,“成婚大喜,紧张在所难免。”
长穗莫名又晃了下神,总觉得这些对话熟悉,好似在灵洲界大婚时,棠乐也同她说过。
北凉国太子大婚,本该热闹隆重,却因女帝病重,这份喜庆中多了几分沉重压抑,大概所有人都意识到,此次婚礼背后即将到来的风雨。
长穗虽成了太子妃,但她当朝国师的身份不变,又是女帝身边的权臣重臣,是以她说喜静,便无人敢来打扰,她也没什么女性友人要见。
宽敞奢华的卧房中,喜帐层层叠叠挂垂,因无人围观道喜显得清冷萧瑟,比起婚礼,长穗莫名觉得像丧礼,真真又贴了她在灵洲界出t嫁时的心情。
“清棋和秀琴呢?”外面起了喜乐,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暮绛雪站于她的身后,拿着梳篦帮她细细打理着头发,闻言淡声:“今日阁中人杂,秀琴需在外面盯着,清棋……带人先去大殿了。”
想起一会儿将要发生的大事,长穗正了正神色,“都安排好了?”
暮绛雪弯起唇角,“谨按师尊和殿下的吩咐,都已布局妥当,只等赵元齐方出手。”
筹备婚礼的这半个月中,赵元齐方多次拉拢朝中势力,与母族通信频繁。前些天,清棋抓住了暗藏在咸宁阁的卧底,得知了他们部分计划,后有赵元凌的暗探来报,赵元齐暗中集结兵力,决定在大婚这日造反。
如今,赵元齐那边的计划已全数被他们洞悉,整个大殿皆已换成女帝亲卫,为了以备不时之需,长穗又埋伏了一队咸宁阁的术士,交由清棋领队。
成败,在此一役。
长穗闭了闭眼睛,感受到从窗缝中穿入的寒风,带着丝丝雪气,“外面是下雪了吗?”
暮绛雪往窗边瞥了眼,“还没。”
他说的是还没,并非没有,好似料到了今日会有一场大雪来袭,可惜长穗挂心即将开始的战局,并未放在心上。
吉时已到。
暮绛雪为长穗戴好流苏遮面,握住她的手将她扶起。
叮叮当当的珠玉碰撞,模糊了长穗的视线,她极不喜这些饰物,小声抱怨了句:“为什么每次成婚都要挂这东西,好烦。”
暮绛雪垂眸扶着她迈出门槛,握紧她的手安抚:“不怕,我来帮师尊看路,不会让你摔的。”
长穗哪里是怕摔,她是怕妨碍了一会儿的要事。
按照他们掌握的消息,赵元齐今日不仅要造反,还要弑君。一会儿大殿出现的赵元齐将是由司星伪装,真正的赵元齐会扮成太监出现在女帝身后,伺机挟君控局。
赵元齐已经疯了。
他铁了心造反登帝,准备血洗婚礼,暴戾手段像极了她那孽徒,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也幸好他们提前掌握了这些消息,才能制定反擒计划,一会儿赵元凌会负责保护女帝的安全,而长穗则需控制住司星,绝不能失误。
随着喜娘的唱喜声,长穗进入了大殿。
她先一步锁定“赵元齐”的方位,男人手持折扇没在人堆中,正似笑非笑盯着她看。
长穗横生怪异感,身体紧绷,下意识握紧了宽袖中的符纸。
“师尊,擡脚。”耳边传来暮绛雪的提醒。
长穗随着暮绛雪的声音迈步,莫名而来的紧迫逼出身为灵物的敏锐,心中不安蔓延,声线也跟着颤了颤,“暮绛雪。”
她嘱咐着,“答应我,无论发生了什么,你一定要帮我护好阿兄。”
她的修为被封印大阵反噬的太快,到了今日所剩寥寥,对上司星只能全力以赴,没办法再顾及其他。
不知是不是因她的声音太低,身侧的男人沉默着,长穗只能微微偏头,又唤了声:“暮绛雪?”
暮绛雪低眸对上她的视线,终于听到她的声音,轻轻启唇回了字:“好。”
“乾坤和合,龙凤呈祥——”前方传来老太监尖细的声音。
一名身穿官袍的老者立于他们前方,缓慢打开小太监手中的方盒,小心翼翼捧出盒中的双面铜镜。
此镜名为乾坤镜,传说是北凉国的开国祖帝求来的神物,得天地灵气,下可现邪祟上可通天门,每遇国之大典,都需用乾坤镜上禀天听,以获神灵祝福。
这是整个婚礼流程中最重要的一步,也是长穗距离“赵元齐”最近的时候,等仪式完成,长穗再往前走两步,便可布阵破开司星的伪装。
“师尊,接下来的路,要靠你自己走了。”乾坤镜一出,暮绛雪放开了她的手。
长穗独自站在大殿中央,失了暮绛雪的陪伴,竟下意识勾住他的小指,想要挽留。
“师尊?”暮绛雪大概是感受到了,脚步微顿,不顾身旁人的催促,回眸看向她。就好似她道一句别走,他就可抛下世俗礼节留在她身边,护她左右。
可是……她何时这么依赖他了?
手指微颤,长穗低还有好多事没有完成。
感受着两侧的热闹围观,长穗将手蜷入袖中,只觉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
她没有身为新娘的羞涩紧张,麻木的擡起双手问礼,静等乾坤镜的照射。透过流苏遮面,她扫了眼所谓的神物,心知此间凡世灵气稀薄孕不出神物,这只是一枚普通的镜子。
抛下那些属于小姑娘才有的乱七八糟情绪,她将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司星身上,思索着如何以最快最利落的方式将她擒住,所以当镜中光芒照射在她身上时,她并未察觉到不对,直到——
她感受到了焚烧般的灼热感。
“快看,那是什么!”
“是乾坤镜开了天门!天佑我北凉,天佑我北凉啊!”
“此乃祥瑞之兆,天赐良缘……”
长穗听到两侧的吵嚷声,众人齐齐朝着光亮之处下跪。她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被铜光刺的眼前发白发疼,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啪——
在珠帘遮面掉落随地的刹那,长穗听到有人轻轻咦了一声,紧接着传来惊恐的尖叫,“那是什么东西!”
长穗忍着痛睁开眼睛,在强烈的光照下,她看到原本呈现七彩祥瑞之兆的天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黑气笼罩,凝成狰狞可怖的鬼面,直直盯着她看。
长穗愣了下,若这时还察觉不到问题,就真是傻子了。
“你做了什么!”她猛地看向持镜老者。
身为天地孕化的灵物,长穗并非妖物邪祟,更接近于天地真神,且不说这只是一枚普通镜子,就算它当真是能让妖邪现形的神物,也绝不会对她产生影响,是有人在这镜子中做了手脚。
啪——
在她逼近去抓老者时,乾坤镜掉落在地。
“妖……”
“是妖物……”
老者瞪大眼睛,手指颤颤巍巍指着她,忽然大喊:“祥瑞化邪,妖魔祸世……哪有什么天赐良缘北凉之幸,我们都被骗了!”
他撕扯着声音喊道:“天门大开神灵已予天眼,大家睁大眼睛好好看看,真正的妖邪在哪!”
众人纷纷将目光聚在长穗身上,看到铜光照耀之处,她绣工精重的嫁衣上出现点点焚迹,流苏遮面落地,额间的幽碧法印点缀着莹白珍珠,那张描涂着浓彩妆靥的容颜明明灵动出尘,在她掀睫时,却露出一双泠泠金瞳。
一双绝对不属于人的金瞳。
“妖……”
“国师大人是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