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七十颗板栗 魔镜魔镜(2 / 2)

他丧气地回击:“那又怎样,你都不想让我去找你了。”

是共感吗,为什么当他伤心,她的心也像是被一点点撕开了口子:“你的肌肉长在我身上吗?”

“它们是你的东西,你身体的一部分,给你带来力量和强健,就只用来抱另一个人吗,太大材小用了吧。如果有天屋顶塌下来,你要搬家,你走夜路遇到想欺负你敲诈你的人,它们也可以帮助你支撑和战胜这些。”

“这是你的,好吗?”

“不要总拿别人的眼睛看自己,去看真实的镜子里的自己。如果这张镜子不够好看,就去找另一张,另一张还是不够好看,就一直找,找到最满意的那个为止。看看里面的你,是不是真的像他们说的一样弱小,还是在寻找镜子的旅程中,你已经变得越来越强壮了?”

迟知雨吸一下鼻子:“你就是我最想看到的那面镜子。”

“那你现在很强壮啊,我看到的就是这样,”她直勾勾地注视他:“虽然现在又哭了。可你把痛苦讲出来了,发泄也是需要胆量的。”

他像是在她的眼里看到落点,整个人平稳了一些。

“可是,”她闭眼一秒,又明亮地掀开:“如果你全天二十四小时,都要照镜子,我也很难办。睡觉的时候我要闭上眼皮,工作的时候我要盯着屏幕,拉屎的时候我要刷会儿手机。你平时真的每一秒都需要照镜子吗,还是只有早晨或睡前,去关键场合,做了好看的造型,怕自己脸上沾到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路过电梯或大楼的反光墙,才想到看一眼呢?”

“在此之外呢。”

“你和谁待在一起?”

“如果你把所有人的眼睛都当镜子,那你生活里不会有自在的时刻了,因为你每一刻都需要整理仪表,或者干脆地把自己关在没有任何镜子的房间。虽然你老说无所谓,随便别人怎么看你,其实你在意得要死。你看,你爸那面根本言不符实的哈哈镜,都让你自厌得想死掉了。如果你甘心接受那里面的自己,反而不会痛苦了。可你就是想有变化啊,想变得有血有肉,可以大笑,可以哭泣,可以做鬼脸。”

“我当不了你的镜子。”

“也不想把你当镜子。”

“我不想你的变化全是因我而起,为我而生。”

“我克服不了这一点,”舒栗坦诚且歉疚地放低音量:“我无法满足你的需求。”

“你一直从我身上找自己。”

“如果我倾斜,你就会跟着倾斜,如果我起雾了,你会跟着模糊不清,如果有一天我心情不好,不愿意承认你是世界上最帅的男人,你又要怀疑自己的颜值了。”

“你真的喜欢这样吗?”

迟知雨脑中轰鸣,根本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是想跟我分开吗?”

舒栗微微斜开眼,眼圈短暂地红了下,又被风快速抹掉了,再看回来时,她无比地确切和坚毅:

“嗯,我要跟你分开。”

迟知雨的眼波开始轻晃。

舒栗掐到他手背发白的手指,松动下来,摩挲着上面几片小月亮一样的凹痕:

“联系不上你的这几天,我特别慌张和担心。但好像也是这几天,我差不多想清楚了。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状态。也许我本质上就是个自私的人吧。过去我在体系里攀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考上211,当老师曾经是我的人生目标,直到我在里面看到了一个不想要,也不喜欢的自己。”

“于是我撤走它,换成另一面,就是现在的我,当我站立在它面前,镜子里最先浮出的,是‘小树口袋’四个大字。你看过微博的年度总结关键词吗,有一两个词总是最大的,也有很多小小的,彩色的,环绕在它四周。让镜面不那么单一了。这就是我想要的我,或者说,这是这一年内,近几年内,我最想成为的我。”

“你呢,迟知雨。你想生成什么关键词?”

“只有你的网名吗?”她哭笑不得,“可它的前缀是小树,不是小雨,如果有一天小树消失了呢,还有其他的东西填补上来吗?还是你又要手足无措地从别人眼里找自己?让他们给你贴标签?或者把自己重新关起来?”

迟知雨难过地启唇:“可你现在已经要消失了。”

“我没有消失,好么。我明天就要死了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着急地制止:“我是说,你要从我身边走开了。”

“是的,”她不否认这点:“因为我力不从心了。我不想变成一个自己都不喜欢的人。一旦开始否定自己,我的犹豫和痛苦,也一定会殃及到你。”

“我最近一直在压制这一点,也试着去平衡生活,工作与恋爱。我真的尝试了,但我们的观感和判断,似乎是不一样的。”

“陈语桐出现后,你总觉得她在‘抢夺’我,可我不这么看,对我来说,她是事业的延伸和正规化的开始。小树这间店,是我想要争取到更多选择权和自主权的载体。”

“可你越来越把它当成为感情服务的舞台。你过去拉过我一把,让我轻松很多,也给我带来安全和欢笑,但现在的我们,好像不再是彼此最合拍的版本了。”

“我也知道你想帮我忙,可我们真的不在一个频道上。我能接受的模式,对你而言是挤压,但我去适配你的话,又抽不出那么多时间和精力。”

“可以这么严重地说吗,我感觉自己在磨损,在变形。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我想把那个熟悉的我,找回来。”

“我可以改啊,我配合你,我不会再因为陈雨桐不高兴了,”他冲口而出:“我不再做让你不喜欢的事不就好了。”

舒栗沉住气,定定看向迟知雨:“就我们相处这半年,我看着你把自己找回来了一部分,现在却又因为我一点点丢掉。这种感觉真的很……无力。”

迟知雨反驳:“谈恋爱不就是两个人相互影响,相互磨合吗?”

“可你一直在委屈自己啊,我这阵子都在因为你的‘委屈’难过纠结。不只是吵架后这几天。我仔细地想了想。可能从我们恋爱第二个月开始,这种情绪就启动了。”

“我越来越无法忽视它。直到那天,我们严重争吵的那天,我突然意识到,我真的在变成一个我不喜欢的人。我在要求你,改造你。我用我的标准衡量你,但我们分明就是不一样的人。”

因为变得讨厌自己,她比任何时刻都清醒地察觉,这段关系,正在逼近不再甜美的真相:

“我以前一直很期待未来,可现在我第一次对它感到害怕,我搜了很多异国恋的帖子,有的人撑过去了,但更多的人都被时空的鸿沟带向了不同的路口。你不安的这些天,也有影响到我。我也开始担心和怀疑,我真的能撑住吗?”

“我害怕,等你出国后,你刷朋友圈看到我去哪里玩,交了什么新朋友,心理难受又不敢说一句话。怕我们聊天越来越敷衍,每次电话或视频都像在交作业。怕你每次需要我时,我刚好忙事情或睡觉,没办法及时给你回应。”

“这些现在都不能消释的,只是暂时压制的情绪,肯定会在之后不断放大,在某天丑恶地爆炸,或者不咸不淡地蒸发。两个本来都不错的人,最后却在彼此眼中变得面目可憎,可有可无。天哪,舒栗,这真的是你想要的结局吗?”

“我知道这些话听起来很不积极,但……它们是真心的,”她焦灼地抓挠额角,好像脑子一团乱,变成了另一个迷茫的他:“也许就只是……我不会谈恋爱或时间不对吧……”

迟知雨怔忪,良久没有开口。

“我没有委屈,”他把她脱离的手拽回来,扣得更紧:“只要不分开,我没有什么可委屈的。”

“那你的不开心都是从何而来?”

迟知雨眼神激颤,再说不出话。

“如果我的感受没有错,你大概一直在对自己说,我还能忍。可我们之间的感情,是必须用忍耐来维系吗?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就跟你判断的一样,和那些伤害到你的,让你厌恶的人有什么区别。”

“不是只是出来吃饭散步吗,”迟知雨遽然打断她。半个字都听不下去了,都怪他前几天说的那些不过脑的混账话。

他的脸上弥漫出灰败的懊丧和不知如何转圜的哀求:

“我只是想陪着你,好好地喜欢你,对你好……你能不能别再说这些话了。”

他知道,她去意已决。

他了解她,了解向上的她,一旦攀升,就很难回头。

他也清楚,即使肉身每天都朝着她飞奔,但他灵魂的码率,从来没跟上过她。

他亲眼见过她舒展,看着她散开的枝桠是如何义无反顾地蜿蜒向蓝天,即使还没长成密林,也有盎然绿意。

之所以喜欢她,是因为他想成为她,哪怕只是折射出她的样子。成就她,就等于成就他最原始也最纯粹的自己。

他不想落在大厦前,被皮鞋践踏;也不想落在泥土里,被无觉地吸收。

他只想落在她身上,静静地卧在这一叶神庙间,映照出最生机最有饱和度的明彩。

等放晴了,他的水汽也能像透明的候鸟,飞往云层。

就这样周而复始地陪伴着她,也不可以吗?

要怎么一下子接受她说的这些话?

他明明——都准备好生日礼物了。

迟知雨难过得说不出话,只是勒紧双拳,将头撇向一旁。

注意到他颈侧的静脉胀起,舒栗想说点什么缓解他的痛苦,甚至想抱一抱他,但嘴唇张合,只能泄出微弱的安慰:“迟知雨,你知道吗,虽然你总是在问我好不好,行不行,可不可以,愿不愿意。但我有时挺羡慕你的,你有很多直观的优点,你能选择的东西好多好多,接触你之后,你的心也像金子一样赤诚。你才二十岁,我重启人生的时间还比你晚三年。”

她哽噎地开起玩笑:“这时间你不要给我好吧,这样我也不用这么分身乏术了。”

迟知雨再压抑不住地涌出泪花,不舍到双唇打抖:“我也想给你啊,是你不愿意要了。”

“留给自己。人生是你的。”

“如果我的镜子一直挡在你面前,我想,你应该挺难找到那面属于自己的真实之镜的。是的,我要退了,”她故意幽默地缓和气氛,翻翻包,把手机取出来,打开前置摄像头,让他看到这里面的自己,作正式告别:

“魔镜魔镜,请告诉我,谁是世界上最帅气可爱,最勇敢真诚,也最爱哭的男孩子?”

她又拟出童话里的那种怪声怪调:

“我亲爱的主人,不就是你吗?”

可他一点都不会被哄到了。他真的有她说得那么好?那么好还会撇下他?全都是谎话,这个自私自利,满口花言巧语的女生。从现在开始,他要恨她了,可他还是更喜欢她。

比起记恨她,他更痛恨这个当不好她男友的自己。

她说他受尽委屈,可她忍耐的部分似乎比他还要沉重和漫长。

他明明不喜欢低声下气的,可就是忍不住,他在她身上毁掉了好多好多的原则,她可不可以,就只是说气话,现场反悔一下啊。

他用湿漉漉的手,抓起她的,按压在自己闷痛的心口,恳求她再施给他微薄的余地:“你答应过我的,你说过要看我毕业照,还给过我三个复活甲,现在都不作数了吗?”

共享的回忆和诺言,被倾倒出来的瞬间,成了细长的箭矢,同时刺穿彼此。

舒栗痛得咬紧下唇,少顷,她摇了摇头,选择当那个无法践约的反派:

“对不起,迟知雨,真的很对不起。如果……”她适当放轻口吻,克制着咽喉的哽塞:“那会儿你还愿意发的话,我一样会为你高兴的——”

她顿了顿:“作为朋友。”

“舒栗,”他终于悲愤地呜咽出声:“你玩我是吧。”

明天就是她的生日。

他偷偷准备了那么久,她都看不到了——

起码把生日过完吧。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尖锐而浓郁的自尊在这一刻触底反扑,那些戒不掉的坏习惯,从眼睛里、嘴巴里,滚烫地,再无禁忌地地往外溢出。

怎么可能好聚好散,他这么喜欢她,他怎么可能跟这么喜欢的女孩子只是朋友:

“你为我高兴什么,你有什么身份?”

舒栗垂下眼,几不可察地抿笑一下。目光重新发亮时,她心在抽痛,但一如既往的由衷,也避免自己破音:

“那就当一个祝福你的人。祝你有好的人生。”

她不是第一次饯别,不是第一次祝好,上一次他还能强作镇定,这一次却心如刀绞。

原来过往的那些低落,都只是温和的旧友,当挚爱亲口宣告关系的散场,才是真正在体验下坠和衰亡。

他勉力撑持住自己,才不至于痛到弯折起身体。

确定再无希望,泪水在迟知雨的脸上,奇异地静止了。他的睫毛不再颤栗,只是冷淡地,从眼角飞快地扫过她:

“你记住了,是你先放弃我的。”

“你今天说的话,我一句都不会放心上。”

既然她不想他们之间变得难堪,他就偏要难堪到底。

起码她还能记住这个面目可憎的,从一开始就自以为是的他:

“不是要我好好生活吗?”

“你放心,我会活得很好,比谁都好……只是,不会再让你知道了。”

丢下这句话,他转身就走,不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