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正是一年当中最为炎热的时候。
正午日头毒辣,城外的田垄间,七八个劳作了半日的农人上田,聚坐在附近通往府城的驿道旁的一片浓密树荫下,一面摇着草帽歇息乘凉,吃着家中妻子刚送来的饭食,一面谈论起了近来发生的一桩时事。
上月,与河东相邻的潞州刺史主动投书,请求归入君侯治下。
那地本是召国皇帝孙荣的地界,听闻孙皇帝如今不但忙于应付北方叛乱,还遭到了来自宇文天王的攻击,头尾难顾,这潞州刺史不知怎么想的,先是主动发兵来打,两军对垒之时,忽然又投诚了,据说君侯与夫人前些时日,也已亲自去了当地。
农夫们谈及此事,个个都是兴高采烈,颇有一种与有荣焉之感。当中一人更是笑道:“我儿有幸,入选虎贲。本还想着攻过去,他好争个功劳,回来光宗耀祖,不料那边仗都没打,自己长腿就过来了,回家唉声叹气个不停,被我踢了两脚,这才不吭声了。我骂他有了五谷想六谷,人心不足蛇吞象。这年头,到处都在打仗,外面人想过安稳日子都不成,他倒好,身在福中不知福。我也不要他光宗耀祖,但愿咱们一直太平,老子能种上地,儿子在君侯手下听用,我就心满意足,别无所求!”
河东也就这七八年间才得太平,论战乱之苦,再无人比这些农人更有深刻感受,这话引得众人纷纷点头,又羡慕他养了个有出息的儿子,能选入虎贲。
那农夫心中得意,面上却显得愈发自谦,摆手说:“莽儿罢了,不足挂齿!他倒是心心念念,整日想跟少主。叫我说啊,君侯更为稳妥!他还是跟着君侯,我更放心些……”
正说着,一骑沿着驿道,从南疾驰而至,马蹄急促落地,如雨点砸下,所过之处,黄尘飞扬,惹得众农夫纷纷抬目望去。
“是少主!”
有人一眼认出烈日下那道转眼便到近前的骑影。
说话的农人抬头一看,果然是有些时日消失不见了的少主,看去仿佛是赶了远路才回来的,慌忙闭口,放下手中的水罐,跟着其余人起身作揖,心中未免惴惴,害怕自己方才顺口说出的话若随风传入他的耳朵,那便糟糕至极。
裴世瑜半瞬也未停息,双目盯着前方,策马狂风般从路旁这些正向他行礼的农人身边卷过,朝着前方的太原府赶去。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便纵马冲入了城门,直奔府邸。
孙荣眼见成为众矢之的,皇位也不知道还能做多久。前些时日,潞州刺史又得到消息,毗邻的绛州泽州已遭陈永年的攻打,孙荣无力回兵。
刺史害怕宇文纵的下一个目标就是自己,又因从前曾与陈永年结仇,此人睚眦必报,只怕投降过去,他也容不下自己,想到裴氏近在眼前,又素有担当,便生出投靠之念。
然而孙荣早也留了防范,在他军中到处安插心腹,他担心万一消息泄露,没等自己投过去,出要攻打河东的样子,待抵达边地,两军对垒,他才派人秘密送去降书,得回应后,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手将孙荣之人全部杀死在了军营里。
前些时日,君侯与夫人应求,一道去了那边,处理潞州投诚之事,这边的守城之事,暂都交给了韩枯松与裴忠恕。
韩枯松正在城外巡视,忽然听到士兵来报,少主已经回了,人在府邸,急忙回城入君侯府。
因君侯夫妇一并外出,裴曾也带着永安同行,府里静悄悄的。
一个下人告知韩枯松,少主一回来,便去往祖堂那里,急忙找去。到了那里,远远看见一道身影静静立在裴家祖堂外的院门口,一眼认出,正是出去已有数月的裴世瑜,大喜。
“虎瞳!你可算回来了!昨夜我和你二叔喝酒的时候,还说起你!没想到你今日当真回了!太好了!我告诉你,你不在的这段时日,咱们这里发生了好多事,都是大好事!潞州刺史主动归降,君侯他们过去了——”
裴世瑜慢慢转过身来。
韩枯松哈哈大笑,奔到他的面前,待看清他的样子,人又黑又瘦,唇干发乱,几乎脱形,不禁面露诧异之色。
“你这是怎么了怎的成这样子是路上太辛苦了”
说完,见他不应,想了起来,看一眼对面的祖堂。
“对了,你怎一回来就到这里公主呢她前些时日去看她那个姑母了,你怎没将她一起带回来莫非是事情不顺”
“还有侯雷他们呢怎的都不见人,只少主一个人回来”
裴世瑜那日从潼关走后,除去给予龙子必要的休息,其余时间,人几乎都是在马背上度过的。
龙子的脚力怎是侯雷等人的坐骑所能比及。纵然侯雷想要追赶,也是有心无力,更知他这一回异常,怎敢强行阻拦。
不过半程,裴世瑜便将随从全部甩在身后,自己一个人,没日没夜赶路。
他仿佛不知疲倦,更无须休息。他整个人被一种无法言喻的强烈的窒息之感所攫住,身体里像有一把火在烧,将他烧得有如剜心裂胆,日夜不宁。
他不会相信那夜他曾在帐外听到的话。
那是不可能的。
他必须回来,问个清楚,证明那全是姓宇文的自己在言狂意妄大发厥词。
他慢慢地抬起眼,盯着对面的韩枯松。
“我的父亲,究竟是谁”
“是不是宇文纵”
他张口,一字一字地问。
韩枯松大吃一惊,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当对上对面那两道犹如有焖火燃烧的赤红双目,只觉后颈一凉,人当场吓住。
他虽性情豪爽,说话也常口无遮拦,脑子要比舌头慢,然而这一次,却知无论如何,自己也是不能胡乱开口。
他醒神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