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1章 不是私争权位事,只缘旧过锁愁情(1 / 2)

首语

《大吴会典?宗室志》卷五《德佑帝篇》附载:“成武朝,德佑帝萧桓居南宫,得徐靖密信后,常忆昔年御驾亲征事——时谢渊为兵部侍郎,曾三上疏苦劝‘瓦剌势盛,不可轻出’,桓不听,终致土木堡之败,被俘瓦剌;及渊今为太保兼兵部尚书,掌军政、玄夜卫,威望震朝野,桓每思此,常忧渊阻其复位,夜不能寐。”此案之暗线,非仅“复位”之谋,更在“旧过”与“今忧”之交织——萧桓忆昔年不听谏之悔,惧今日谢渊权之盛,二者缠结,更添其复辟之疑。

南宫夜冷忆旧征,昔年谏语耳边萦。

不听直臣阻轻出,终教胡马陷京城。

今闻渊掌三军柄,更惧民心向此卿。

不是私争权位事,只缘旧过锁愁情。

南宫“思政堂”的旧御案,边角还留着一道浅痕——那是昔年他御驾亲征前,拍案怒斥谢渊时,龙椅扶手蹭出的印。萧桓指尖抚过那道痕,粗糙的木纹硌着指腹,像突然触到了七年前的滚烫记忆,让他猛地缩回手,掌心竟泛了点热。

“谢渊……那时你还是兵部侍郎啊……”他低声喃语,目光落在案角那盏盛过纸灰的凉茶盏上,茶水早已凉透,杯底的纸灰渣像极了土木堡战场上的沙尘。七年前的朝会场景,突然在眼前铺开:他坐在太和殿的龙椅上,手里攥着瓦剌扰边的战报,声音震得殿梁响:“朕为天子,当亲率六军,扫平瓦剌,尔等何敢阻?”

满朝文武皆低首,唯有站在兵部列首的谢渊,身着从三品侍郎青袍,一步出列,手里捧着奏疏,袍角扫过阶石,竟无半分颤:“陛下,瓦剌也先拥兵十万,据土木堡险地,我京营兵未及整训,若轻出,恐中敌计!臣请陛下遣总兵官率军,臣留京调度粮饷,万不可御驾亲征!”

萧桓想起当时的怒——他以为谢渊是怕了,是阻他立不世之功,当场把奏疏掷在谢渊面前,宣纸散了一地,墨痕溅在谢渊的青袍上:“谢渊!你敢阻朕?朕意已决,三日后便启程,再有阻者,以抗旨论!”谢渊当时没退,反而躬身捡起奏疏,重新捧在手里,声音更沉:“臣非阻陛下,乃护社稷!若陛下有失,大吴江山谁来守?”

“护社稷……”萧桓现在念这三个字,喉间竟有点发涩。他当时只当谢渊是迂腐,是仗着读过几本兵书便敢妄议,却没料到,谢渊说的“敌计”真的成了真——土木堡的风沙里,京营兵溃不成军,他被瓦剌兵架着走时,远远望见谢渊的青袍在乱军中穿梭,正组织残兵突围,袍角染着血,却仍在喊“护陛下!护社稷!”

指尖又触到那道御案痕,萧桓突然用力按下去,指节泛白——他那时若听谢渊的劝,怎会有土木堡之败?怎会被俘瓦剌?怎会七年幽禁南宫?这些念头像针一样扎进心里,比当年瓦剌的刀伤还疼。

案上的凉茶盏被碰倒,残茶洒在御案的浅痕里,萧桓慌忙伸手去扶,指尖沾了湿冷的茶渍,像触到了今日谢渊的权柄——那权柄,是他当年亲手“送”出去的。

他想起自己被瓦剌放归时,谢渊已不是兵部侍郎了。那时代宗刚即位,瓦剌兵临德胜门,满朝又有人劝南迁,是谢渊披甲登城,以“兵部尚书”之职调京营兵、募义勇,三日便练出一支劲旅,亲执令旗站在城楼上,喊出“德胜门在,大吴在”,竟真的把瓦剌兵打退了。

“如今你是太保兼兵部尚书兼御史大夫了……”萧桓望着窗外渐亮的晨光,声音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怯。他太清楚谢渊现在的权:掌全国军政,九边防务归他调度;兼御史台,百官监察归他管;连玄夜卫这种直属于帝的特务机构,都要听他总领——京营副将秦云(字飞虎)是他当年德胜门带出来的亲兵,玄夜卫北司指挥使秦飞是他举荐的旧部,吏部尚书李嵩、户部尚书刘焕议事,都要先问过他的意思。

他想起徐靖昨夜递信里的“勋贵、宗室皆向”,现在想来,那些“向”像纸糊的——寿宁侯有庄田有家丁,可谢渊一句话,户部尚书刘焕就能查他租银亏空,理刑院就能传讯他的长史;赵王有宗室身份,可谢渊掌着《大吴律?宗藩志》,一句“宗室不得干政”,就能让赵王连宫门都进不来;京营旧部再念旧情,可谢渊是兵部尚书,秦云是京营副将,调兵符在他们手里,旧部敢不听令?

“你当年护朕,是护社稷;如今阻朕,也是护社稷吧……”萧桓坐在御案前,把脸埋在掌心里。他突然明白,谢渊从不是“向”谁或“背”谁,谢渊向的,从来只有“社稷”二字——当年劝他不亲征,是怕社稷失君;如今阻他复位,是怕社稷乱政。

茶渍在御案浅痕里干了,留下一道深色的印,像谢渊在他心里刻下的“纲纪”二字。萧桓摊开手,掌心还留着御案木纹的糙感,那感觉和当年谢渊奏疏的宣纸糙感重叠在一起,让他突然想笑,却笑出了泪——他当年弃的“忠直”,如今成了拦他复位的“铁闸”;他当年嫌的“迂腐”,如今成了护社稷的“柱石”。

院中的衰草被晨风吹得晃,萧桓走到窗前,望着西角门的方向——那里有玄夜卫暗探的影子在晃动,他知道,那些人是谢渊派来的,是盯着他,也是盯着徐靖、寿宁侯的私党。

“残兵,也是这样被瓦剌盯着的……”他突然想起这个比喻,心里一阵发寒。当年瓦剌兵把他们困在土木堡,断了粮水,他那时多盼有人来救;如今他困在南宫,盼着徐靖的“时机”,却怕谢渊像当年救他那样,“救”社稷——救社稷,就是阻他。

他想起谢渊德胜门退敌的场景,是老太监从宫外听来的,说谢渊站在城楼上,甲胄上沾着霜,手里的令旗被风吹得猎猎响,身后是三万京营兵,齐声喊“随太保退敌”,声音震得瓦剌兵都慌了。如今京营兵还是那些兵,可统帅还是谢渊,那些兵听谢渊的话,比听他这个“旧帝”的话还多——徐靖说“京营旧部念旧情”,怕不是自欺欺人。

“连边军都服他……”萧桓又想起宣府卫副总兵李默,那是岳峰的旧部,岳峰是大吴的忠臣,战死在瓦剌战场,李默最是敬重岳峰,可连李默都曾对人说“谢太保德胜门一战,比岳将军还勇”。边军服他,京营服他,文官服他,百姓更服他——去年江南大旱,是谢渊奏请代宗开仓放粮,还派户部侍郎陈忠去灾区督赈,百姓都念他的好,街头巷尾都唱“谢太保,救民劳”。

这样的人,若真要阻他复位,用得着带兵吗?只需在朝堂上引《大吴律》,说一句“擅议复位者,谋逆也”,满朝文武都会附议;只需让秦云守宫门,说一句“无兵部令牌,不得入”,他连宫墙都碰不到;只需让秦飞查徐靖、寿宁侯的私党,那些人转眼就会被玄夜卫抓进诏狱。

“徐靖说‘时机将至’,可他没说,怎么过谢渊这关……”萧桓靠在窗棂上,晨风吹得他鬓边的白发晃。他突然觉得,徐靖、寿宁侯的那些谋划,像小孩子过家家——他们以为银能买通人,以为宗室能压过人,以为京营旧部能帮过人,却忘了,谢渊手里握着的,是“民心”,是“律法”,是“社稷”,这些都不是银、不是宗室、不是旧情能比的。

御案上的凉茶盏被收拾干净,可那道浅痕还在,像谢渊当年的谏言,刻在御案上,也刻在他心里。萧桓走回案前,指尖又抚过那道痕,这次没再用力按,只是轻轻摩挲,像在摸一件珍贵的旧物。

“当年若听你的,朕何至于此?”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殿内说,声音轻得像怕被谢渊听见。那时谢渊的奏疏里写“瓦剌善诱敌,若陛下亲征,敌必以陛下为饵,诱我军深入”,他当时只当是危言耸听,如今想来,每一个字都准得可怕——瓦剌真的把他当饵,京营兵真的为救他深入敌阵,最后真的溃了。

他想起自己被俘后,谢渊在京里做的事:立代宗稳定朝局,调粮饷支援边军,组织义勇守卫京城,甚至还派使者去瓦剌,想把他接回来——那时谢渊还是兵部尚书,权没现在大,却做了比皇帝还多的事。这样的人,怎么会容忍他为了“复位”,让徐靖、寿宁侯搞乱社稷?

“你现在是不是在笑朕?”萧桓突然抬头,望着殿门的方向,像在跟谢渊对话,“笑朕当年不听劝,笑朕如今困在南宫还想复位,笑朕连阻你的人都没有……”殿外没有回应,只有晨风吹着衰草的“沙沙”声,像谢渊沉默的回答——沉默,却比任何话都让他心慌。

他想起魏奉先昨夜递出去的信,信里问徐靖“谢渊若阻,当如何”,现在他多盼徐靖能有个好办法,可他心里清楚,徐靖没有——徐靖只是个诏狱署提督,掌着点刑狱卒,在谢渊的权面前,连螳臂当车都算不上;寿宁侯只是个外戚,靠着太后的关系才有那么点权,谢渊一句“查租银亏空”,就能让他焦头烂额;赵王只是个宗室,没有兵权,没有民心,谢渊一句“宗室不得干政”,就能让他闭嘴。

“七年了,朕还是没看透……”萧桓坐在御案前,望着窗外的晨光,突然觉得累。他累的不是七年幽禁,是累自己到现在才明白,“权”不是龙椅,不是玉玺,不是私党的承诺,是“民心”,是“律法”,是“护社稷”的本事——这些,谢渊有,他没有;这些,他当年弃了,如今再也找不回来了。

晨光透过窗缝,照在御案的浅痕上,把那道印映得格外清晰。萧桓起身走到殿外,站在“思政堂”的匾额下,望着南宫的高墙——那墙很高,把他困了七年,可他现在觉得,真正困住他的,不是这墙,是当年谢渊的那句“护社稷”。

他想起谢渊当年在太和殿的最后一次劝谏,是他启程亲征的前一天,谢渊没再上疏,只是在宫门外拦住他的銮驾,一身青袍沾着夜露,声音带着点哑:“陛下,臣最后劝一次——瓦剌不可轻,社稷不可赌!若陛下执意要去,臣请留京,臣会守住京城,等陛下回来!”

“等陛下回来……”萧桓现在念这五个字,眼眶竟有点热。谢渊真的守住了京城,真的等他回来了,可他回来后,却成了南宫的“囚徒”,成了想夺代宗位的“旧帝”,成了谢渊要“护社稷”而阻拦的人。

他想起徐靖密信里的“复位可期”,现在觉得那四个字像个笑话——谢渊掌着军政,掌着玄夜卫,掌着百官监察,京营是他的兵,百姓是他的民心,律法是他的剑,这样的人,怎么会让“复位”这种乱社稷的事发生?

“你当年等朕回来,是盼朕能护社稷;如今拦朕复位,是怕朕乱社稷……”萧桓望着高墙外的天空,突然明白了谢渊的心思。谢渊从不是他的敌人,也不是代宗的忠臣,谢渊是大吴的忠臣,是社稷的忠臣——谁能护社稷,谢渊就站在谁那边;谁要乱社稷,谢渊就拦在谁前面。

他想起京营副将秦云,是谢渊德胜门带出来的兵,听说秦云常对人说“谢太保教我们,当兵不是为了皇帝,是为了护百姓,护大吴的土地”;他想起玄夜卫秦飞,是谢渊举荐的,听说秦飞查案,从不管对方是勋贵还是宗室,只认“律法”二字;他想起吏部尚书李嵩,是谢渊当年一起推行新政的人,听说李嵩常说“谢太保的新政,救了大吴的百姓”。

“朕输了……”萧桓轻声说,声音裹在晨风中,很快就散了。他不是输给徐靖、寿宁侯的私谋不够,不是输给代宗的权位,是输给了谢渊的“护社稷”,输给了自己当年的“不听劝”,输给了“民心”和“律法”——这些,他当年不懂,如今懂了,却已经晚了。

萧桓走回殿内,又坐在御案前,指尖反复摩挲那道浅痕。那道痕是他当年怒拍御案留下的,如今却成了他回忆谢渊劝谏的信物,成了他明白“社稷”二字的见证。

他想起自己被俘瓦剌时,瓦剌也先曾问他“你大吴谁最忠”,他当时想的是那些跟着他亲征的武将,想的是那些送他出城的宗室,却没想起谢渊——直到他回来后,听老太监说谢渊守京城的事,才知道自己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