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6章 宣城血冷魂归处,蓟北风悲骨未还(1 / 2)

卷首语

《大吴名臣传?谢渊传》附《诸子传》载:“渊长子勉,字继忠,生而岐嶷,有父风。束发入武学,精研《神武帝开国录》《元兴帝北伐策》,每言‘大丈夫当驱胡守边,不辱先志’。德佑十五年冬,随宣府卫戍边,遇瓦剌夜袭,死守西城门,力竭战死,年二十一。渊得讯,三日不食,作家书戒子‘若遭贬,汝当务农不仕’,书成焚于烛下,人问其故,曰:‘吾儿已矣,此书写与九泉,亦写与初心。’”

此焚书思子之事,非仅“父子情伤”,实为“忠臣在国仇家恨、君疑党争夹缝中的痛彻自省”——家书未寄而焚,是对亡子的追悔,是对仕途的警惕,更是对“忠烈传家”与“全身避祸”矛盾的无声抉择。今循谢渊视角,详述其独坐书房三时辰的忆子、书诫、焚信之过程,兼及宣府卫之殇、旧党之阴,以呈“孤臣在铁血与柔情间的撕裂与坚守”。

故纸残灯忆髫年,戟门曾许护幽燕。

宣城血冷魂归处,蓟北风悲骨未还。

欲写家书诫避世,终焚尺素恸难言。

唯将忠烈承遗志,莫使儿魂笑父偏。

谢渊独坐书房,案上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满墙的舆图上。他指尖捏着一方素笺,迟迟未下笔,目光却黏在案角那本泛黄的《武学要义》上——那是长子继忠在武学就读时的课本,书页间还留着继忠的批注,字迹刚劲,带着少年人的锐气。

他想起继忠十二岁那年,自己刚任宣府卫参军,带他看舆图。继忠指着宣府的位置问:“父掌兵柄,守京师九门,儿他日当守何处?”他当时笑着说:“此九边咽喉,胡骑屡窥,非忠勇者不能守。”继忠立刻握拳,小脸涨得通红:“儿请守此,与父共护大吴!”那时的继忠,眉眼间全是少年人的赤诚,他只当是童言,却未料这孩子真的把“守宣府”当成了毕生志向。

烛火“噼啪”一声,溅起一点火星,烫得他回了神。案上还放着宣府卫送来的阵亡册,“谢勉”二字被红笔圈出,旁边写着“力战而亡,尸身无存”。他闭上眼睛,宣府卫千户的禀报犹在耳畔:“太保,德佑十五年冬,瓦剌三万骑夜袭宣府西城,谢公子率三百兵卒死守城门,箭矢用尽,便用刀砍,刀断了便用拳打……最后城门破时,公子还死死抱着瓦剌将领的腿,被乱刀砍死,我们只找到他的一块染血的兵符。”

他抬手按在胸口,那里像堵着一块巨石,闷得他喘不过气。他想起继忠入武学那年,自己特意带他去拜谒元兴帝陵。继忠在陵前跪下,说:“先帝北伐驱胡,复我故土,孙儿他日必效之,守好大吴的每一寸土地。”那时的他,还为儿子的志向骄傲,可如今,这份骄傲却变成了剜心的痛——若不是他当年的一句“非忠勇者不能守”,若不是他鼓励儿子“以先帝为榜样”,继忠会不会还活着?

窗外传来一阵风声,像是继忠在唤“父亲”。他猛地睁开眼,书房里却只有他一人。案上的素笺还空着,他想给继忠写封信,却不知该写些什么。他想起近日旧党在朝堂上的攻讦,想起萧栎日渐明显的猜忌,想起自己随时可能被安上“专权”的罪名,被贬斥流放。若是真有那么一天,继忠该怎么办?

他拿起笔,沾了沾墨,在素笺上写下“吾儿继忠”四个字。墨痕在纸上晕开,像继忠染血的兵符。他的手微微颤抖,继续写道:“若为父遭贬,汝当务农不仕,隐于乡野,勿问政事,勿念军功。”写完这几句,他再也写不下去——他知道,这封信永远寄不出去了,继忠已经不在了,可他还是想写,像是在对九泉之下的儿子解释,又像是在对自己忏悔。

他想起继忠十八岁那年,主动请缨去宣府卫任职。他当时有些犹豫,宣府是九边最险之地,瓦剌人常年袭扰,随时可能丧命。可继忠却说:“父亲常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儿身为将门之后,岂能贪生怕死?宣府是儿当年许下的誓言,儿必须去。”他拗不过儿子,只能同意,还特意托宣府卫副总兵李默照顾继忠。

可如今,李默送来的阵亡册上,却只轻描淡写地写着“力战而亡”。他总觉得不对劲——继忠所率的三百兵卒,皆是他亲自挑选的精锐,怎么会一夜之间全军覆没?他曾让秦飞暗中调查,秦飞回报说,宣府卫总兵在瓦剌夜袭前,竟将西城的大部分兵力调去押运粮草,导致西城防守空虚,而那总兵,正是李嵩的门生。

官官相护,层层包庇。他这个太保兼兵部尚书,竟连儿子战死的真相都查不清楚。他想起秦飞递来的密报:“大人,宣府卫总兵称‘调兵是为了保障粮草供应,属正常调度’,刑部尚书马昂与李嵩交好,以‘查无实据’为由,驳回了重查的请求。”他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旧党的势力已经渗透到了边卫,连军防调度都能被他们用来谋私,继忠的死,恐怕不只是“力战而亡”那么简单。

烛火渐渐暗了下来,他起身添了些灯油。看着重新明亮起来的烛火,他想起继忠小时候,总爱坐在他的膝头,听他讲神武帝开国的故事。继忠问:“父亲,神武帝当年是不是很勇敢,才打败了胡虏,建立了大吴?”他说:“是啊,神武帝不仅勇敢,还有智慧,他知道什么时候该战,什么时候该守,更知道要让百姓安居乐业。”继忠似懂非懂地点头:“那儿以后也要像神武帝一样,让百姓过上好日子。”

可如今,宣府卫的百姓还在遭受瓦剌人的袭扰,继忠却已经不在了。他想起上个月去宣府卫巡查,一名老妇人拉着他的手说:“谢大人,您儿子是个好孩子啊,他经常把自己的粮食分给我们,还教我们怎么防备胡虏……他死了,我们心里都难受啊。”老妇人的话像一把刀,割得他心更痛了——继忠做到了他说的“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可他这个父亲,却连儿子的公道都讨不回来。

他回到案前,看着那封未写完的家书,又想起了旧党的攻讦。李嵩近日在朝堂上暗示“谢渊之子在宣府卫‘拥兵自重’,恐为后患”,若不是萧栎还念及他的功劳,恐怕已经下令彻查。他知道,旧党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攻击他的机会,继忠的死,很可能会被他们用来构陷他“教子无方”“纵容儿子专权”。

他拿起笔,继续写家书:“汝可知,为父掌兵多年,见过太多功臣良将,或因功高震主而死,或因党争构陷而亡。元兴帝时,靖难功臣多遭屠戮,皆因‘权过重’‘功过盛’。为父如今亦处此境,若遭贬斥,汝切不可为我鸣冤,不可与官场之人往来,只需守着几亩薄田,平安度日即可。”他想起元兴帝实录中记载的那些冤死的功臣,想起自己可能面临的下场,心中一阵悲凉——他不怕自己死,只怕连累家人,可继忠已经死了,他连保护儿子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放下笔,拿起家书,轻声念了一遍。念到“汝当务农不仕”时,他的声音哽咽了——继忠那么想当一名好将军,那么想守护大吴的江山,他却要让儿子“务农不仕”,这不是违背了儿子的志向吗?可他没有办法,他不想让儿子像那些功臣一样,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若是继忠还活着,他会不会理解自己的苦心?

窗外的风声更紧了,像是在嘲笑他的懦弱。他想起继忠在宣府卫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父亲,儿在宣府一切安好,近日瓦剌人虽有异动,但儿已做好防备,定不让他们踏入宣府一步。待他日击退瓦剌,儿便回京看望父亲。”可这封信寄出后没多久,就传来了继忠战死的消息。他甚至能想象到,继忠在城楼上指挥作战的样子,那么英勇,那么决绝。

他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宣府卫志》,翻到记载继忠战死的那一页。上面写着“德佑十五年冬,瓦剌夜袭宣府西城,谢勉率三百兵卒死守,力竭而亡”,寥寥数语,却道尽了继忠的悲壮。他想起秦飞说的“宣府卫总兵调兵可疑”,想起李嵩与那总兵的关系,心中疑窦丛生。他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查明继忠战死的真相,为儿子讨回公道。

可他又有些犹豫——若是真的查下去,很可能会触动旧党的利益,他们会更加疯狂地构陷他,甚至可能牵连到其他家人。他想起自己的小儿子,才十岁,若是他出了什么事,小儿子该怎么办?他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一边是儿子的公道,一边是家人的安全,他该如何抉择?

他回到案前,看着那封家书,突然觉得很可笑——继忠已经死了,这封信写得再情真意切,再语重心长,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他想起继忠的志向,想起自己的誓言,想起大吴的江山,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力量——他不能退缩,不能让继忠白死,不能让旧党为所欲为。他要查明真相,要清除旧党,要守护好继忠用生命换来的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