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0章 怕说谢郎名已颤,愁看霜月夜难安(1 / 2)

卷首语

《大吴帝纪?德佑遗录》载:“成武三年春,德佑帝萧桓自瓦剌归,居南宫,虽尊为太上皇帝,实被软禁。时太保谢渊德胜门大捷,威望日隆,总领朝政,萧桓夜不能寐,常抚旧御笔叹曰:‘救吴者,谢某也;制我者,亦谢某乎?’尝密令旧臣窥谢渊意,得报‘渊唯重国事,不问私怨’,仍未安。其夜思之切,凡五起五卧,书《忧思赋》藏于枕下,述‘功高盖主之忌、失位之悲、余生之惧’,足见其心之复杂。”

此夜思之事,非仅“失位之愁”,实为“皇权博弈、自我认知、历史定位”的内心鏖战——谢渊的“忠”与“威”,成其恐惧之源;自身的“过”与“失”,成其悔恨之根;萧栎的“容”与“防”,成其不安之由。今唯以萧桓视角,述其南宫一夜的心路起伏,不涉旁支,专写其与自我、与谢渊、与皇权的无声博弈。

南宫灯烬影凄然,旧剑蒙尘袖独寒。

胡尘曾覆龙旗暗,德胜今传捷报喧。

怕说谢郎名已颤,愁看霜月夜难安。

残碑犹记当年事,谁问故君身自宽?

南宫的窗纸破了个洞,夜风裹着残雪灌进来,吹得案上的孤灯忽明忽暗。萧桓披着半旧的貂裘,坐在冰冷的木案前,指尖摩挲着一支褪色的狼毫——这是他做皇帝时常用的御笔,笔杆上“元兴帝御赐”的篆字已模糊不清,却仍能勾起他心底最痛的回忆。

窗外传来玄夜卫巡逻的脚步声,“踏踏”作响,像踩在他的心上。自瓦剌归来,他便被安置在这南宫,名为太上皇帝,实则与囚徒无异:宫门有卫兵看守,出入需禀明萧栎,连旧日的亲信大臣,也只敢在远处遥遥拱手,不敢靠近。而这一切的转折点,都绕不开一个名字——谢渊。

“谢太保又胜了……”隔壁传来老太监压低的议论声,“德胜门尸积如山,瓦剌可汗连夜退兵,陛下要加他为少保,总领九边军务呢!”萧桓的手猛地收紧,狼毫的笔杆硌得指节生疼。他想起三年前,自己不听谢渊劝谏,执意亲征瓦剌,结果兵败被俘,祖宗基业险些毁于一旦;而正是这个被他斥为“迂腐”的谢渊,在京师危亡之际挺身而出,拥立萧栎,整军备战,硬生生守住了德胜门,救了大吴。

烛花“啪”地爆了一声,溅在案上的旧奏折上——那是他亲征前,谢渊递上的《谏亲征疏》,上面“瓦剌势强,宜固守待援,不可轻出”的字迹力透纸背,而他当时只扫了一眼,便扔在一旁,还怒斥谢渊“阻朕建功”。如今想来,真是悔不当初。

“若当时听了他的话,怎会有今日之辱?”萧桓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他起身走到墙边,看着挂在那里的《大吴疆域图》——图上用红笔圈出的亲征路线,像一道耻辱的伤疤。而德胜门的位置,被萧栎用朱笔重重标注,旁注“谢渊死战处”,那朱红的颜色,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想起被俘后的日子:瓦剌可汗的羞辱,部落首领的嘲讽,还有听到京师危急时的彻夜难眠。那时他以为,大吴必亡,自己也终将客死异乡,可谢渊却创造了奇迹。他该感激谢渊吗?当然该——谢渊救的不仅是大吴,更是他萧氏祖宗的陵寝,是他这个“亡国之君”的颜面。可他又怕谢渊——怕这个功高盖主的臣子,会不会像历史上的霍光、曹操那样,操控皇权,甚至对自己这个废帝下手?

门“吱呀”一声开了,老太监端着一碗热粥进来,小心翼翼地说:“太上皇帝,趁热吃点吧,这是御膳房特意送来的,说是谢太保吩咐的,要给您补身子。”萧桓的身体猛地一僵,抓住老太监的手腕:“他还说什么了?”老太监被他抓得生疼,却不敢挣扎:“没……没说别的,就说让您保重身体,国事有他在,不用操心。”

“不用操心?”萧桓松开手,冷笑一声,“他是怕我操心,还是怕我碍事?”他走到窗边,望着远处皇宫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想必萧栎正在和谢渊商议朝政,而自己这个真正的“先帝”,却只能在这冷宫里喝着“谢太保吩咐的”热粥。

他想起昨日收到的密报:李嵩因通敌被贬,其党羽被谢渊连根拔起,诏狱里塞满了旧臣;而谢渊举荐的官员,遍布六部九卿,连玄夜卫指挥使周显,都对他言听计从。“权倾朝野啊……”萧桓的心跳越来越快,他仿佛看到谢渊穿着绯色官袍,站在奉天殿上,接受百官朝拜,而萧栎像个傀儡一样坐在龙椅上。那他萧桓呢?会不会被谢渊以“勾结旧党”为由,打入诏狱,甚至赐一杯毒酒?

他回到案前,翻出枕头下的《忧思赋》草稿,上面写着“功高则震主,权盛则欺君”,墨迹被泪水晕染得模糊。他想撕了这草稿,却又舍不得——这是他唯一能倾诉的方式。他想起谢渊的为人:刚正不阿,不贪财,不好色,一心只扑在国事上,当年自己宠信的宦官专权,谢渊多次弹劾,哪怕被自己贬斥,也从未改口。这样的人,会是乱臣贼子吗?

可再忠直的人,也抵不住权力的诱惑啊。萧桓又想起元兴帝的故事:当年元兴帝起兵靖难,也是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可最后还不是废了吴哀帝,自己做了皇帝?谢渊现在手握兵权,掌控朝政,若有一天他想更进一步,萧栎能拦得住吗?而自己这个“废帝”,会不会成为他登基路上的绊脚石,被一脚踢开?

“太上皇帝,玄夜卫指挥使周显求见,说是有要事禀报。”门外传来卫兵的声音。萧桓的脸色瞬间惨白——谢渊终于要对自己动手了吗?他强作镇定,说:“让他进来。”周显走进来,躬身行礼,递上一份奏折:“回太上皇帝,这是谢太保让臣送来的,他说您曾亲征瓦剌,熟悉漠北地形,想请您看看这份《边防守备策》,提提意见。”

萧桓接过奏折,手指颤抖着翻开——上面是谢渊亲笔写的边防守略,详细标注了漠北的山川、隘口、瓦剌的布防,每一条都切中要害,而空白处留着让他批注的地方。他抬起头,看着周显:“他……他真的让我提意见?”周显点头:“谢太保说,太上皇帝熟悉漠北,若能指点一二,边防必能更稳固。他还说,您是大吴的先帝,为国家出力,是分内之事。”

萧桓的眼眶突然发热,他强忍着泪水,问:“他就不怕我在奏折里做手脚,泄露军情?”周显笑了笑:“谢太保说,您是萧氏子孙,不会拿祖宗的江山开玩笑。”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萧桓心中的死结——是啊,他是萧氏子孙,谢渊也是大吴的臣子,他们的根本利益是一致的,都是为了大吴的江山稳固。

可他心中的不安,还是没有完全消散。他想起萧栎的态度:萧栎虽然软禁了他,却从未亏待他,衣食无忧,逢年过节还会来看他,可也从未提过让他复出的事。这是萧栎的意思,还是谢渊的意思?如果是谢渊的意思,那他是为了保护自己,还是为了防止自己争夺皇权?

周显走后,萧桓坐在案前,对着谢渊的《边防守备策》,迟迟没有下笔。他想提些有价值的意见,证明自己还有用,不是废人;可又怕自己提的意见太好,让谢渊更看不起自己——连边防守略都要问一个败军之将,这不是讽刺吗?

他想起自己亲征时的得意洋洋,以为凭借大吴的兵力,必能横扫瓦剌,可结果却是一败涂地。而谢渊没有亲征过,却能写出如此详实的策论,可见其用心之深,能力之强。“朕不如他啊……”萧桓叹了口气,第一次承认自己在治国用兵上,远不如谢渊。

可承认不如,不代表甘心。他还是想回到那个位置,想重新掌握权力,想证明自己不是昏君。他摸了摸腰间的玉佩——这是永熙帝赐给他的,上面刻着“勤政爱民”四个字。当年他也曾想做个好皇帝,可后来却被权力冲昏了头脑,宠信奸佞,疏远忠良。如果能重来一次,他一定会听谢渊的话,做个守成之君。

窗外的天快亮了,残雪停了,露出淡淡的鱼肚白。萧桓终于拿起笔,在《边防守备策》的空白处写下批注:“漠北多风沙,火器需注意防潮;瓦剌骑兵机动性强,宜在隘口设伏,断其粮道。”这些都是他亲征时总结的教训,虽然是失败的教训,却也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