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大吴史?纪事本末?德佑金水桥巷战》载:“年冬末,瓦剌太师也先屡攻朝阳门、安定门不克,潜遣万骑绕袭皇城近郊,欲经金水桥突入内城——此桥为皇城正南咽喉,通太庙、紫禁城,若破则帝后危殆。
谢勉(太保谢渊长子,正七品京营校尉)自请守金水桥,率三百亲兵、五百乡勇拒敌。战前工部营缮司主事郎文(正六品,周瑞旧党)受瓦剌细作贿银六十两,以朽木换防御木栅;户部郎中宋文(正五品,刘焕余党)私扣粮饷五千石,致士卒饥乏。战起,朽栅崩裂,瓦剌兵携短铳、火油猛攻,谢勉身先士卒,左膊中铳、右腿中箭、胸腹被创者三,仍挥刀拒敌,终力竭殉国于桥中。亲兵乡勇感其忠,皆不退,环勉尸与敌死战,尸身相叠于桥板,瓦剌兵踩尸欲过,竟因尸滑坠河者数十,三日未能近桥心。
太保谢渊驰援至,见勉尸压于尸堆之上,犹握断刀指皇城,恸哭不能止。后擒郎文、宋文、刑部郎中陆淳(纵奸者),斩于桥畔;追赠谢勉正五品京营佥事,谥‘忠烈’,入祀忠勇祠;战死亲兵乡勇皆追赠九品义士,葬桥侧‘忠殇墓’。史臣曰:‘勉之死,非独力竭,实因内奸掣肘;然其战志之坚、死节之烈,足以励三军、振国威,此乃大吴之幸也。’”
《玄夜卫档?金水桥巷战录》补:“谢勉战前致书父渊,曰‘儿虽职微,愿代父守一寸疆土,若有不测,勿以儿为念,唯愿父保国安宁’。战至最后,勉甲胄尽裂,血透征袍,仍倚桥栏立,瓦剌兵近前欲斩其首,勉忽挥刀劈伤一敌,终力竭仆地。桥板血浸三寸,勉尸僵后,手指犹呈握刀状,亲兵乡勇环尸而战,直至力竭,无一人降。”
谢君勉墓志铭
君讳勉,字继忠,大吴太保、兵部尚书兼御史大夫谢公渊长子也。生而端敏,少从父习兵法,观演武而有壮志,尝谓“大丈夫当执刃护社稷,岂肯安居温室”。德佑七年冬,瓦剌屡犯京畿,金水桥为皇城正南咽喉,通太庙、紫禁城,帝后安危系之。君时为正七品京营校尉,自诣兵部请战,曰“父掌全国军政,日理万机,儿愿代父守一寸疆土,虽死无憾”,谢公许之。
君率三百亲兵、五百乡勇赴桥戍守,甫至,察两侧防御木栅朽空——工部郎文受赂易朽木,户部宋文私扣粮饷五千石,士卒日食仅半瓢粟,乡勇多饥乏。君默然,乃与部众约:“木栅不牢,以身为障;粮饷不足,共食陈粟。桥在人在,桥亡人亡。”夜亲巡垒,以绳束朽栅,拾农户废铁熔为短刃,未尝稍怠。
冬末,瓦剌太师也先遣万骑夜袭,携短铳、火油突至。短铳裂栅,朽木崩摧,胡骑如潮涌。君身先士卒,左肩中铳,血透战袍,犹挥环首刀斩敌三;右腿中箭,拄刀鞘立,复劈胡酋二;未几,铅弹穿胁,咽喉又中流矢,三创缠身,力竭仆于桥中。临终,犹握卷刃刀指皇城,目眦尽裂,似欲再斩一敌。
亲兵乡勇感君之忠,环君尸死战,无一人降。尸身相叠于桥板,血浸三寸,瓦剌兵踩尸欲过,多坠河死,三日未能近桥心。谢公驰援至,见君尸压于尸堆上,残甲沾血,断刀犹握,恸哭不能止。
事闻于帝,帝叹曰:“勉以七品微职,当万夫之勇,死而不辱,此大吴之英也!”追赠正五品京营佥事,谥“忠烈”,入祀忠勇祠。战死亲兵乡勇皆追赠九品义士,葬桥侧“忠殇墓”,与君魂气相依。
君年二十有一而殉国,生无赫赫名,死有烈烈节。桥畔寒涛,似传其战吼;祠前青史,永载其忠魂。
铭曰:金水桥横,血浸寒波。谢郎执刃,誓卫皇罗。三创不辞,死不旋踵。身虽殒矣,名耀苍穹。后嗣瞻仰,莫忘精忠。
守桥绝笔寄父
请守此桥隘,岂为觅封侯?
父镇三军垒,儿当一卒劳。
朽栅牵绳固,陈粮与卒飨。
胡尘卷夜至,短铳裂寒宵。
左肩凝血重,右膝嵌箭牢。
甲裂犹擎刃,袍殷志不摇。
桥陷身当碎,宁甘骨作礁。
父休为儿泣,儿死报天朝。
但使大吴固,头颅掷亦骄!
皇城根的寒风裹着碎雪,落在谢勉青布战袍的肩甲上,他刚从兵部出来,怀里揣着父亲谢渊亲笔写的“金水桥防务图”,指尖反复摩挲着图上“桥防虽小,系国之脉”的批注,心里翻涌着滚烫的决意。
三日前,他跪在父亲面前请战:“父掌全国军政,日理万机,儿虽为七品校尉,愿往守金水桥——那是皇城门户,儿守得住,便替父分一分担子,也替大吴守一分安宁。”谢渊当时抚着他的头,眼神复杂:“桥虽窄,却通太庙、紫禁城,瓦剌若袭,必是死战。你……怕吗?”他当时挺直脊背,答:“儿不怕死,怕的是不能为父、为国尽忠。”
此刻他立在金水桥畔,望着横跨护城河的桥身——两侧木栅看着粗壮,指尖一叩却发出空洞的回响,凑近细看,木缝里藏着朽痕,指腹一刮便有木屑簌簌落下。“校尉,这木栅不对劲!”亲兵陈武也发现了异常,伸手推了推,木栅竟晃了晃,“昨日工部郎文主事还说这是新伐的硬木,怎么……”
谢勉没说话,转身往桥那头的粮囤去,掀开帆布,里面的粟米多是发霉的陈粮,捧起一把,指尖能捏出碎渣。负责运粮的户部吏员支支吾吾:“宋文郎中说……通州仓遭了瓦剌游骑,新粮烧了,只能先调这些陈粮,后续……后续再补。”
他心里一沉——木栅朽坏,粮饷短缺,这分明是内奸作祟。可他没声张,只是对聚拢来的三百亲兵、五百乡勇道:“弟兄们,这桥是咱们的家门,身后就是太庙、就是百姓。木栅不牢,咱们就用身子补;粮不够,咱们就省着吃。但有一点——胡贼来了,谁也不许退!”
乡勇里年近六旬的李老栓拄着锄头走出来,从怀里掏出半块干饼塞给谢勉:“校尉,俺们都是京郊的农户,胡贼烧了俺们的房子,杀了俺们的亲人,俺们跟着您,不是为了粮,是为了守住这最后的家。这饼您吃,您得有力气带俺们杀贼。”
谢勉接过饼,饼渣硌着指尖,心里却暖得发疼。他将饼掰成小块,分给身边的几个年轻乡勇,然后登上桥栏,声音清亮:“今日起,俺与弟兄们同吃同住,同守此桥!胡贼敢来,咱们就跟他们拼了!”
接下来的两日,他带着众人加固防务——用绳索将朽木栅捆了一道又一道,在桥板下垫上厚木,将滚石堆在桥两头,甚至让乡勇们收集家里的铁器,熔铸成短刀。夜里值守时,他常望着皇城的方向,摸出怀里的家书,一遍遍读父亲“守土护民,不分职微”的叮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父亲失望,绝不能让胡贼过桥。
三更梆子声的余响还绕着皇城根,远处突然炸响一声“砰”——那是瓦剌短铳的轰鸣,粗粝的硝烟味顺着寒风飘来,瞬间撕碎了夜的死寂。谢勉猛地从稻草堆里弹坐起,指尖刚触到环首刀的刀柄,就觉冰凉的铁意顺着指缝钻进来——这刀是上月父亲亲手为他系在腰间的,说“刃在人在,守土便是守家”。他没顾上披甲,攥着刀就冲出营帐,靴底踩过结霜的地面,发出“咯吱”的脆响。
黑暗里,万余瓦剌骑兵举着的火把像一条烧红的铁鞭,从京郊方向抽过来,马蹄踏在冻土上的震动顺着桥板传过来,震得他心口发慌。最前排的胡兵肩上扛着短铳,枪管还冒着烟,腰间的火油桶碰撞着,发出“哐当”的闷响。“列阵!火铳手压前!”谢勉的嘶吼劈碎夜色,嗓子里像卡着沙砾——三百亲兵里,有一半是跟他从京营出来的兄弟,五百乡勇多是京郊的农户,手里握着的锄头还沾着泥土,可此刻都攥得死紧,没人后退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