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大吴史?谢渊传》载:“德佑十五年三月初五,石迁伪约案虽破,然户部侍郎张谦(王直旧僚)、理刑院少卿刘凯(李谟远亲)串联六部旧僚廿余人,递《劾谢渊专权疏》,言‘渊掌京营、九边兵权,兵卒只知有尚书,不知有陛下;伪约虽伪,然其权盛已危国本’,请‘收渊兵符,下诏狱勘问’。帝萧桓召廷议对质,渊持兵部兵符、京营操练记录、边将盟誓状自证,免冠叩首愿死明志,群臣震动,帝乃斥张、刘之奸,慰渊留任。”
《玄夜卫档?廷议录》补:“对质当日,张谦呈‘京营兵卒私语录’(伪造),言‘愿随谢尚书反’;刘凯匿玄夜卫‘张谦通王直旧党’密报,欲坐实渊罪。玄夜卫指挥使周显当庭呈勘验结果:‘私语录’墨色为松烟墨,与张端书房墨一致;刘凯宅中搜出李谟旧党银器三事。帝怒,收张、刘下狱,命渊仍掌兵权。
廷议风波起殿庭,奸僚构陷害忠卿。
兵符在手明心迹,免冠叩首表赤诚。
墨验痕残奸计露,言陈志切圣聪醒。
终教邪佞归刑网,再护山河固帝京。
兵练京营威振漠,民安帝里福盈城。
如今谁不颂谢相,一片丹心照汗青。
德佑十五年三月初五的晨光,透过太和殿的格窗,在金砖上投下斑驳的影。谢渊站在殿外廊下,指尖反复摩挲着锦盒的边缘——那是兵部特制的暗纹锦,深蓝底色上织着“调兵符信”的隐纹,边角已有些磨损,是这四个月来他随身携带、日夜摩挲的痕迹。盒里躺着兵部“调兵虎符”的左半,温润的玉质隔着锦缎,仍能触到熟悉的纹路;右半存于御书房,按大吴《兵律》,需双符合璧、兵部“堂印”与玄夜卫“北司印”双印核验,再经御批,方可调动京营一兵一卒、九边一骑一马。
他抬眼望向殿内,檐角的铜铃在风里轻响,隐约裹着群臣的喧哗。昨日深夜,秦飞派来的暗卫裹着寒气跪在他帐前,递上密信时,指尖还沾着京郊的霜。信里写得清楚:户部侍郎张端——王直任吏部时亲手举荐的旧僚,竟串联了廿余位官员,多是王直余党、李谟远亲,要在今日廷议上借“权盛”之名,劾他“专权误国”。密信还附了张端拟的《劾疏》草稿,字里行间绕开“石迁伪约已破”的铁证,只抓着“京营兵卒唯谢尚书令是从”“边将只认渊不认帝”做文章,字缝里全是旧党复仇的戾气。
谢渊深吸一口气,锦盒的暗纹硌着掌心,忽然想起父亲谢承宗在姑苏老家的书房——那年他才十二,父亲坐在油灯下,教他读《春秋》时说“为官当守‘理’与‘据’,理不亏则心不慌,据不虚则辩不怯”,油灯的光映在父亲鬓角的白发上,温得像今日的晨光。他攥紧锦盒,迈步踏入殿内,靴底踩在金砖上,发出沉稳的回响,压过了殿内的细碎喧哗。
太和殿内的气氛,已如绷到极致的弓弦。张端站在殿中,手里捧着卷得整齐的《劾疏》,疏纸的边角被他指尖掐得发皱——那是他昨夜反复修改、誊抄了五遍的稿子,特意用了户部的专用笺纸,盖着“户部侍郎印”,想借“部院重臣”的身份压人。他刻意拔高了声音,让每个角落都听得见,目光还不时扫过身后的廿余位官员,像是在确认他们的附和:“陛下!谢渊掌京营三万三千锐士、九边五万余戍卒,凡调兵,兵卒不问陛下御诏,只候渊之令符;凡议事,边将不奏内阁总揽,只赴渊之私府——此乃‘专权’之兆,非国之福!石迁伪约虽假,然其权盛已危国本,若不早收其兵符、下诏狱勘问,恐生不测之变!”
他话音刚落,身后廿余位官员齐齐躬身,袍角扫过金砖,发出整齐的声响:“臣等附议!请陛下收谢渊兵符,下诏狱彻查!”理刑院少卿刘凯更是往前抢了半步,手里攥着卷用旧布裹着的纸,像是捧着什么“铁证”,躬身道:“陛下,此乃臣派属吏潜伏京营半月,查得的‘京营兵卒私语录’!上面记着‘谢尚书让咱们打谁,咱们就打谁’‘陛下的话,不如谢尚书的话管用’——此等言语,非专权而何?”
萧桓坐在龙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那是元兴帝萧珏传下的紫檀木椅,扶手上的龙纹已被几代帝王磨得温润。他目光扫过谢渊,又落在张端的《劾疏》、刘凯的“私语录”上,心里像被两股力量拉扯:一边是前几日秦飞递来的密报,写着谢渊在岳峰祠与边将歃血盟誓,“唯言守土护民,无半分私念”;一边是眼前廿余位官员的齐声弹劾,连户部、理刑院的重臣都在列。他沉默片刻,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的犹豫:“谢尚书,张侍郎、刘少卿所言,你可有话说?”
谢渊上前一步,先对着萧桓躬身,袍角扫过金砖时没有半分慌乱,再转向群臣,声音沉稳却有穿透人心的力量:“张侍郎言‘兵卒不问陛下诏’,臣请陛下传玄夜卫北司指挥使秦飞——自德佑十四年十二月京营整饬,玄夜卫奉旨设‘兵符核验司’,凡京营调兵,需臣持左符、陛下发右符,核验无误后,再盖兵部‘堂印’与玄夜卫‘北司印’,四者缺一不可。秦指挥使每日亲验记录,陛下可查《京营调兵册》,册中廿七次调兵记录,皆有陛下朱批、双符核验痕迹,无一次例外。”
秦飞立刻从班列中出列,手里捧着本深蓝色布面的册子——封面织着玄夜卫的“鹰扬纹”,边角用铜片包着,是文勘房专门存档的“调兵底册”。他躬身递上,玄夜卫卒快步接过,捧着呈到萧桓案前:“陛下,谢尚书所言属实。此册中每次调兵,臣皆在‘核验人’处签名,旁附玄夜卫‘北司印’骑缝章,可比对陛下御书房存档的右符记录,绝无半分虚言。”
张端的脸色微变,指尖掐得疏纸更皱了,却仍强撑着辩道:“就算调兵需双符,可兵卒心里只认谢渊,不认陛下!刘少卿的‘私语录’,总不是假的吧?”谢渊转头看向刘凯,目光锐利如刀,扫过他手里那卷旧纸:“刘少卿,你这‘私语录’,是何时、何地、听哪名兵卒所言?记录者姓甚名谁、在理刑院任何职?可有玄夜卫或理刑院的‘勘验勘合’——按《大吴刑律》,私录人言需有勘合为凭,否则即为伪证。”
刘凯的眼神瞬间闪烁起来,手指下意识地把纸往身后藏了藏,支支吾吾道:“是...是臣的下属听京营兵卒说的,记录者...记录者不愿露面,怕遭谢尚书报复。”谢渊冷笑一声,声音里带着彻骨的寒意:“不愿露面?怕是根本没有记录者吧!臣请陛下传京营都指挥使陈安——陈将军自宣府卫援兵到京,每日与兵卒同食同住,操练、巡营从无间断,兵卒若有此语,他岂会不知?”
陈安走进殿时,甲叶上还沾着京营操练场的黄土,袖口别着半块没吃完的麦饼——是今早操练时,兵卒周小五塞给他的,还带着点体温。他对着萧桓躬身,声音洪亮得震得殿内铜铃轻响:“陛下!臣在京营督练月余,每日与兵卒同吃掺麦粥、同练补垣术,从未听过‘陛下的话不如谢尚书的话管用’!兵卒们常跟臣说‘陛下信谢尚书,才让他来练咱们;咱们跟着谢尚书守京师,就是跟着陛下守家’——刘少卿这‘私语录’,定是伪造的!”
刘凯慌得后退半步,脱口而出:“你...你是谢渊的下属,自然帮他说话!”谢渊立刻上前一步,声音里带着一丝悲愤:“刘少卿此言差矣!陈将军是宣府卫死节将军陈烈之子——陈烈将军守宣府时,左臂被瓦剌刀斩断,仍握矛拒敌;胸骨被马蹄踏碎,怀中犹藏‘守土’血书!陈将军承父志而来,只知‘守土护民’,不知‘结党偏护’!若刘少卿仍疑,臣请陛下传京营兵卒代表——昨日臣在卢沟桥操练,问过兵卒‘为何听臣调遣’,他们说‘因臣是陛下派来的,听臣的,就是听陛下的’,陛下可召兵卒当面问,真假立辨!”
萧桓点头,声音比之前坚定了些:“传京营兵卒三人,即刻入殿。”不多时,三个兵卒跟着玄夜卫卒走进来——通州菜农周小五,手上还留着种菜的老茧;宣府卫老兵李福,鬓角染着霜,甲胄是父亲传下来的旧甲;年轻铁匠王二,脸上还带着练刀时蹭的灰。萧桓看向周小五,语气缓和了些:“你说说,你们听谢尚书调遣,是因信他,还是信朕?”
周小五“扑通”跪在地上,膝盖磨到金砖发出轻微的声响,声音带着激动的沙哑:“陛下!臣等听谢尚书调遣,是因谢尚书是陛下派来守京师的!前几日雪大,谢尚书还把自己的棉袍脱给冻得发抖的小兵,说‘这是陛下让我带来护着你们的’——臣等心里,只有陛下一个主子,哪敢有第二个!”李福、王二也跟着磕头,额头贴在金砖上:“陛下明鉴!刘少卿的话是假的!”
刘凯的脸瞬间白如纸,连扶着“私语录”的手都开始发抖。张端却仍不死心,咬牙抛出最后一根“稻草”:“陛下!谢渊与边将往来过密——陈安、李默等边将,每月都要去他府中议事,议事时屏退左右,连玄夜卫都不让靠近!此非私结边将,何为私结边将?”
谢渊早有准备,从怀中掏出一卷竹纸——是兵部特制的“防务奏疏纸”,边缘盖着“兵部存档”的朱印,递到萧桓案前:“陛下,此乃臣与边将议事的‘议事录’——每次议事,臣皆命兵部主事当场记录,会后抄送内阁、玄夜卫,绝无半分隐秘。昨日臣与陈安、李默议事,议的是‘大同卫增筑十二座箭楼、调百名火器匠’之事,议事录已抄送李首辅,上面还有内阁的‘接收印’,李首辅可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