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5章 莫谓君王怯,今将罪己言(2 / 2)

\"刘丞为何抖得像筛糠?\"周鼎突然发问。刘启膝头一软,玉帛坠地,露出里面夹着的细针——是要刺破祭天酒樽的伎俩。周鼎弯腰拾帛,瞥见他靴底沾着的朱砂,与天坛地砖的丹漆同色,喉间涌上腥甜:\"先帝元兴爷定亲征礼时,曾说'心不诚者,虽祭无益',你忘了?\"

初四夜,乾清宫烛火彻夜未熄。萧桓对着铜镜试穿铠甲,甲片是十年前永熙帝赐的\"柳叶铠\",腰腹处的龙纹已磨得发亮。侍立的老内侍王瑾突然哭出声:\"陛下,兵部尚书缺员,徐文良自缢后,张敬余党都称'边事已缓,亲征必乱'...\"

\"乱?\"萧桓摸着甲扣,那处留着浅浅指痕——是三个月前李谟进谗时,他攥甲太用力掐的,\"岳峰在大同挨箭时,他们说'边将抗命';李谟劫狱时,他们说'小乱不足忧'。如今朕要亲去,他们倒怕乱了?\"王瑾从袖中掏出片焦纸,是岳峰家书中\"臣死且不避\"的残句:\"这是玄夜卫从钟楼灰烬里捡的,谢渊奏请将此纸随誓文焚祭。\"

初五卯时,天坛外的护城河边,玄夜卫百户沈炼正检查仪仗。昨夜搜出刘启同党的供词,说要在\"登坛阶\"第三级暗设机括——此刻他踩着石阶往上走,每级都用刀鞘敲三下,听见第三级有空响,眸色一沉。赵承祖按住他的刀:\"别拆,等陛下登阶时,让他亲眼看看这些人的伎俩。\"

阶下突然骚动,鸿胪寺卿跑来禀报:\"魏国公徐显祖称'春秋不伐丧',拒率京营随驾!\"沈炼冷笑,想起徐显祖三个月前收过李谟送的西域宝马,此刻正拴在府中马厩。赵承祖却道:\"让他拒,陛下要的是肯拼命的兵,不是会读春秋的公侯。\"

辰时三刻,祭天仪式始。萧桓执玉圭登坛,十二面龙旗在风里猎猎作响,太常寺赞礼官的声音刺破云层:\"奏《告天乐》——\"太牢三牲(牛、羊、豕)陈列案前,其中牛耳上系着红绸,是五军都督府从\"镇刑司旧库\"搜出的,原是李谟准备献给北元的\"降礼\"。

\"岳峰若在,该见此牛。\"萧桓对着牛首喃喃,忽然瞥见西南角的望楼——那里本该是镇刑司缇骑值守,此刻换成了玄夜卫,沈炼正举着千里镜张望,镜光在晨雾里闪了一下。

誓文宣读时,风突然停了。萧桓展开玉版,丹书字迹被指尖按出凹痕:\"朕临御十四年,昏聩失察,使李谟等奸党扣粮困边,杀岳峰于大同,罪在朕躬...今亲统六师,誓复疆土,凡擒斩奸党者,赏千金封千户;凡退缩不前者,朕必亲斩以徇...愿天鉴朕心,助我大吴!\"

读到\"岳峰\"二字,坛下突然有啜泣声。是来自大同的残兵,周显带着他们跪在最前排,每人怀里都揣着块烧焦的家书残片。萧桓看见周显袖口的箭伤,那是从密道突围时留下的,忽然将玉版按在额上:\"岳将军,朕来迟了!\"

易铠甲时出了岔子。当王瑾解下龙袍,露出里面的素色内衣,众臣才见衣上绣着细小的\"岳\"字——是萧桓连夜命绣工刺的,共三十七处,合岳峰年岁。穿甲的内侍手一抖,护心镜坠地,裂出蛛网纹,恰如大同城墙的裂痕。

\"碎得好。\"萧桓拾起镜片,\"旧镜照不出新过,就用这裂镜,照朕如何赎罪。\"赵承祖突然上前,将一枚玄夜卫的铜符塞进他甲胄夹层:\"陛下,这是九边总兵合符的信物,谢渊在大同已得左符,见此符如见陛下。\"

巳时,誓师坛下。萧桓按剑而立,望着黑压压的士兵——京营三万,加上九边赶来的先锋,共五万众。其中有蓟州镇的骑兵,马鞍上还挂着从李谟党羽处缴获的账簿;有宣府的步兵,甲胄上沾着大同的尘土。

\"你们中,\"萧桓的声音滚过队列,\"有谁见过岳峰?\"前排齐刷刷站出二十余人,都是曾随岳峰守边的老兵。萧桓深揖:\"朕替岳将军,谢你们活下来。\"老兵们突然哭吼:\"愿随陛下杀贼!\"声浪撞得坛上的旗幡剧烈摇晃。

忽有快马从西直门方向奔来,骑士滚鞍落马,举着谢渊的塘报:\"大同外城已复!谢大人斩降敌缇骑郑屠,正围内城!\"坛下爆发出欢呼,萧桓展开塘报,见末尾有\"盼陛下亲至,告慰忠魂\"九字,笔锋如刀,想是写时太用力划破了纸。

\"听见了吗?\"他挥塘报指向前方,\"谢渊在等我们,岳峰的英灵在等我们!\"沈炼突然示警,十数支冷箭从人群后射出,却被玄夜卫早备的盾阵挡住——是李德全余党混在后勤兵里,此刻已被按倒,嘴里还骂\"阉党误国\",倒像是替自己辩白。

午时出兵,德胜门瓮城的墙砖上,萧桓用剑刻下\"还我大同\"四字。刻到\"同\"字时,剑刃崩出缺口,他却不肯换:\"留着这豁口,等斩了最后一个奸党再磨。\"王瑾捧着御马的缰绳,见马鬃上系着周显献的焦纸残片,正是\"忠\"字那部分。

\"陛下,\"赵承祖低声道,\"魏国公徐显祖闭门不出,要不要...\"萧桓翻身上马,马蹄踏过城门的刻痕:\"不必,让他看着——看我们如何用他不肯带的兵,复他不敢守的土。\"

大军出城时,风吹得旗幡直指北方。萧桓回望京师,见天坛的金顶在阳光下闪烁,忽然想起元兴帝北征时,曾在坛上留\"王者守边,不避风霜\"的碑刻。他抬手抚过甲胄上的裂痕,那里正对着心口,像岳峰未说出口的质问。

\"驾!\"御马嘶鸣着冲入尘烟,五万将士的甲叶声汇成洪流,惊得雁阵掉头北飞——它们该是从大同来的,此刻正引着王师,往那片浸满忠魂血的土地去。

片尾

《大吴史?兵志》评:\"德佑亲征,非为耀武,实为谢罪。登坛誓日,裂镜明过,三军感泣,九边响应,此非兵威所致,乃人心所归也。\"

《大同忠烈祠碑》载:\"八月十五,帝至大同,亲抚岳峰遗骸,以御铠覆之。祭文中有'朕与将军,共守此城'语,边卒闻之,皆愿效死。\"

《罪惟录?德佑朝纪事》记:\"亲征途中,帝每日临睡前必展岳峰家书残卷,至'免见豺狼当道'句,辄泪湿枕席。及破内城,见钟楼柱上有血书'岳'字,知是峰死前所刻,遂命以玉匣藏其柱,至今犹存。\"

卷尾

德佑十五年秋,雁门关外的谷子黄了。沈炼勒马站在黑松林旧址,当年的血痕早已被风沙磨平,只余下几株新松,根须缠着半片锈蚀的甲片。身后传来车轱辘声,是岳峰的小孙子捧着牌位,孩子手里还攥着块砖——正是当年他在巷战中用来砸缇骑的那块,砖角的血迹已变成深褐,却被摩挲得光滑。

《大吴史?忠义传》载:\"德佑之变后,帝亲征三月,破北元于狼山,斩其可汗。归京后毁镇刑司狱,焚旧案千卷,复谢渊官,追封岳峰为忠烈王,立祠于大同卫,岁时致祭。\"

镇刑司的旧址后来改建成了忠烈祠。李嵩党羽的铁铸跪像立在阶前,日久被百姓啐得发黑。每到清明,总有老兵带着酒来,对着岳峰的牌位絮叨:\"将军,您看这城墙又修好了,砖缝里的草都长老高了。\"

萧桓晚年常独自坐在紫宸殿,案上摊着那方血书,麻纸已脆如秋叶,却被裱得极好。李德全说,陛下常对着\"杀将献城\"四字发呆,有时会突然落泪,说\"这字该刻在朕的碑上\"。他临终前下的最后一道诏,是将祭天誓文刻成石碑,立在祭天坛旁,碑石的缝隙里,至今还能找到当年誓文焚烧后的灰烬。

谢渊致仕后回了江南,在老宅里养了一池莲。他常对孙辈讲起大同卫的雪,说\"最冷的不是塞北的风,是人心的寒\",却又指着池中新绽的莲:\"但再冷的冰,春天也会化。\"他书房的墙上挂着幅画,是岳峰的老仆岳忠画的黑松林,画里的箭簇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像群不肯折腰的人。

民间流传着支《忠烈谣》,说是个瞎眼的老兵编的。唱到\"钟楼火烬照千秋\"时,总会有人落泪——那老兵当年在巷战中被砍断了舌头,却凭着记忆,用笛子吹出了调子,笛声里混着甲叶响,像无数英灵在列队前行。

又过了百年,有个书生在大同卫的残碑上拓字,发现\"忠良\"二字的刻痕里嵌着细小的骨渣。他对着夕阳举起拓片,光影里竟显出无数人影,有的举着断矛,有的抱着血书,朝着北方的狼烟走去。风过时,拓片哗啦啦作响,像在重复那句被念叨了百年的话:

\"莫向残碑寻姓字,寒风吹处是忠良。\"

坛上誓文焚作灰,征鞍亲跨北风催。五千甲叶随龙起,万里烟尘逐骑来。已为忠魂偿旧债,更将奸骨筑新台。莫言天子无惭色,御铠犹沾大同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