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1章 阉语已萦宸衷里,将血空凝堞影寒(2 / 2)

\"不合规?\"萧桓猛地将军报拍在案上,烛火惊得一跳,灯花簌簌落在龙纹锦垫上。\"城快破了,还要讲规矩?\"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许久的烦躁——当年他被囚南宫,那些\"合规矩\"的奏报,哪一个不是将他往死里逼?

李德全忙膝行半步,袍角在金砖上拖出沙沙声:\"陛下息怒。正因城危,才更要审慎。前日玄夜卫密探回禀,说岳峰与宣府卫谢渊过从甚密。谢渊虽以清廉称,却也是手握兵权的边将——\"

他故意顿住,看着萧桓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谢渊...那个在宣府卫凿冰治军的硬骨头,去年还上书弹劾过石亨旧部,是朝堂上少有的\"不粘锅\"。可越是这样的人,越让萧桓忌惮——无欲则刚,刚则难制。

\"二人若暗通款曲,借边患逼宫...\"李德全的话像淬了冰,掷在萧桓脚边。三年前,石亨、徐有贞就是打着\"清君侧\"的旗号闯入南宫,如今想来,那铠甲的寒光仍刺得他后颈发麻。

萧桓忽然觉得殿内太闷,推开半扇窗。夜风带着宫墙下的槐花香涌进来,却吹不散心头的滞涩。他望着殿外沉沉夜色,乾清宫的琉璃瓦在月下泛着冷光,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徐靖适时补充,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带着几分\"循循善诱\":\"陛下,李德全虽言过其实,却也是为江山着想。依臣之见,可暂派镇刑司缇骑前往核查,若军报属实,再发粮不迟。\"

\"缇骑?\"萧桓冷笑,指尖在窗台上敲出轻响,\"镇刑司那些人,到了大同卫,是查粮荒还是查边将?当年石亨案,他们查了三月,查出的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真正的罪证倒被销毁了不少。\"

李德全忙道:\"陛下圣明。但此次可派李谟去——他是镇刑司掌刑千户,最是谨慎,又是陛下潜邸旧人,断不会徇私。\"李谟...萧桓想起那人阴鸷的眉眼,去年处置南宫旧人时,下手倒是利落。

徐文良附和:\"李谟熟悉军制,可验看岳峰的千户花名册、粮仓账簿。按《边镇军律》,凡守城三月以上者,需每五日造册报备,若岳峰拿不出,便知军报虚实。\"他说得头头是道,仿佛早已备好了说辞。

萧桓踱回案前,军报上的\"煮甲\"二字被烛火烤得有些发脆。他忽然想起幼时随泰昌帝萧震狩猎,见猎犬追逐受伤的麋鹿,明知对方已无力反抗,仍要龇牙咧嘴地试探——此刻的自己,竟像极了那猎犬。

李德全见萧桓意动,又膝行半步,声音压得更低:\"陛下,臣还有一策。可命岳峰派亲信送'城防图'至京,图中需标注现存兵力、城垣破损处、北元布防——既验其忠,亦观其势。若图中虚实分明,便是真心;若有隐瞒...\"

他没说下去,但谁都明白——隐瞒便是心虚。萧桓捏着朱笔的手微微发颤,这哪里是要城防图,分明是逼岳峰自缚手脚。北元若截获送图的人,大同卫的布防便成了白纸,城破只在旦夕。

\"这...恐陷岳峰于险地。\"萧桓的声音有些犹豫。永乐帝当年北征,常对将领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话他曾写在扇面上,如今扇面早不知所踪。

徐文良忙道:\"陛下,兵者诡道也。岳峰若真心守城,自会有万全之策送图;若心有二志,这便是试金石。且臣已想妥,可命宣府卫谢渊派兵护送,一来显朝廷信任,二来也可让谢渊就近监视——一举两得。\"

这话像根楔子,钉进萧桓心里。让谢渊监视岳峰,再让缇骑监视谢渊...环环相扣,倒像是当年石亨布下的局。他忽然觉得,这朝堂比北元的草原还要凶险,处处都是看不见的绊马索。

萧桓重新拿起那份军报,指腹抚过\"臣岳峰泣血叩请\"六字。墨迹下的宣纸有些发皱,像是被水浸过——是泪水,还是汗水?他忽然想起自己被囚南宫时,也曾写过无数封\"泣血\"的奏疏,那些纸,如今怕是早成了灰烬。

\"徐爱卿,\"他抬眼,目光扫过二人,\"依你之见,这粮,何时可发?\"

徐文良与李德全交换了个眼神,徐文良道:\"待李谟的核查文书与岳峰的城防图到京,三司会审无误,再发不迟。最多...十日便有分晓。\"

\"十日?\"萧桓喃喃自语。大同卫的士卒,能撑过十日吗?他仿佛听见城楼上的哭嚎,那些声音穿透宫墙,钻进耳朵里。可另一个声音又在说:万一是圈套呢?万一他们想借守城之功,逼朕给他们加官进爵,甚至...

他猛地甩了甩头,像是要甩掉那些纷乱的念头。龙椅的扶手被他攥得发烫,三年前复位时的誓词犹在耳畔:\"绝不重蹈土木堡之覆辙\",可这\"不覆辙\",竟要以怀疑忠臣为代价吗?

\"就依李德全所奏。\"良久,萧桓的声音在殿内响起,带着一种疲惫的决绝。他提起朱笔,蘸了蘸墨,笔尖悬在军报上方,迟迟未落。烛火在笔尖投下细小的阴影,像只窥视的眼睛。

李德全与徐文良屏息凝神,看着那支笔——那是决定大同卫存亡的笔。殿外的漏刻滴答作响,敲在每个人的心尖上。

终于,萧桓在军报右下角批下\"暂缓\"二字。墨迹透过纸背,在案上洇出一小团黑痕,像块洗不掉的血渍。\"传旨镇刑司,\"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先查岳峰亲信往来,粮援之事,待查清再说。\"

\"陛下圣明!\"二人齐齐叩首,额头撞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起身时,徐文良悄悄将一张银票塞进李德全的袖中,动作快得像偷食的鼠。

萧桓没有看见——或者说,他看见了,却懒得去管。这些朝堂上的小动作,他早已见怪不怪。复位三年,他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容忍这些\"必要之恶\"。

徐靖与李德全退出乾清宫时,夜色已浓得化不开。宫墙外的槐花香混着远处的更鼓声飘来,李德全抚着袖中那张沉甸甸的银票,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李公公,\"徐文良压低声音,\"李谟那边,还需叮嘱他...拿捏好分寸。\"

\"徐大人放心,\"李德全笑得眼角堆起褶皱,\"李谟是个明白人。岳峰若识趣,还能留个全尸;若是不识趣...\"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正好给谢渊提个醒。\"

二人相视而笑,笑声被夜风卷走,散在宫道的暗影里。

乾清宫内,萧桓仍对着那叠边报枯坐。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狭长,像一道悬在梁柱上的疑绳。他忽然想起谢渊去年送来的奏疏,说\"边将最怕的不是北元,是中枢的猜忌\",当时他还斥责谢渊\"危言耸听\",如今想来,那字字都带着血。

三日后,大同卫的第九封告急文书送到时,附带了一片风干的血肉——岳峰的断指,以及指血写就的\"死守\"二字。那字写得歪歪扭扭,笔画间带着颤抖,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萧桓指尖发麻。

他展开血书,墨迹早已发黑,却仍能看出书写时的决绝。\"死守\"二字的边缘,有些许晕开的痕迹,像是泪滴打湿的——是岳峰的泪,还是那些饿毙士卒的泪?

萧桓捏着血书的手微微发颤,心底某个角落忽然塌陷。他想起永乐帝萧珏的另一句训示:\"宁可信其忠,不可信其奸\",可他却反其道而行之。

\"陛下,徐大人求见,说镇刑司已查到岳峰与谢渊的'往来密信'。\"李德全的声音在殿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萧桓猛地将血书揉成一团,扔进烛火里。纸烬飘起,如同一缕缕未散的疑烟,在他眼前盘旋、消散。他看着那团火,忽然觉得,自己烧掉的不是血书,是某个再也找不回的东西。

\"让他进来。\"萧桓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刚才那个挣扎的人不是他。殿外的风更紧了,吹得烛火剧烈摇晃,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像个看不清面目的鬼魅。

片尾

谢渊在宣府卫截获镇刑司密信,见信中\"岳峰通敌\"四字,知是构陷。他连夜带亲兵奔赴大同,途中得知朝廷粮援仍未发,在驿站墙壁上题诗:\"紫殿犹疑边将忠,长城空倚血痕红。莫言庙堂多远虑,谁念城头饿殍风?\"

抵卫时,正遇岳峰在城楼指挥作战,左臂伤口渗血,仍挥剑大呼。谢渊按住他欲叩拜的手,低声道:\"岳将军死守的,何止是城?\"岳峰一怔,随即泪落,血染甲胄。

卷尾语

《大吴史?岳峰传》载:\"大同围解后,峰入觐,帝问'当日疑卿,卿恨否?'峰叩首曰:'臣知陛下居安思危,何敢恨?但求后世君王信边将如信手足,则边尘自息。'帝默然良久,赐金疮药,未提封赏。\"

《谢渊文集》存:\"德佑十四年之疑,非独帝之过,亦朝局之弊也。阉寺与朝臣相结,以猜忌乱国策,边将虽有赤诚,难抵中枢暗箭。后余奏请设'巡边御史',专司边将功过核查,盖源于此。\"

《明伦汇编》评:\"君疑臣则臣死,臣疑君则国危。德佑朝大同之困,非困于北元,实困于中枢之疑。幸有谢渊、岳峰之辈,以忠烈破猜忌,不然,边墙早溃于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