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0章 十二边书藏袖里,谁怜白骨积城畿(2 / 2)

大同卫城楼的箭孔里,赵谦正啃着块发霉的麦饼。饼渣嵌进牙缝,混着血沫嚼得咯吱响,怀里的密信被体温焐透,李嵩那笔歪斜的字几乎要渗出来:"也先要的战马,内库已备妥,你且守城十日,京营便到。"可今日已是第十二日,城根下的积雪被北元骑兵踩成烂泥,那些人正围着篝火煮新麦,麦粒滚沸的香气顺着风飘上来——那是上月从内库"调拨"来的冬粮,账册上写着"支大同卫备用"。

"总兵,再不开城门,弟兄们真要吃死人肉了!"都指挥周昂撞开箭楼门,断了弦的弓吊在腰间,手里攥着半块马骨,骨头上还沾着点冻硬的肉丝。他眼窝深陷,颧骨上结着冻疮:"方才巡西墙,见二十具冻尸堆在垛口,都是昨夜饿毙的,其中还有个十五岁的小兵,怀里揣着给他娘绣的荷包..."赵谦猛地将密信塞进靴筒,靴底碾着城砖上的冰,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再撑一日,京营必到。"他不敢看周昂的眼睛——那些本该守城的粮,此刻正躺在也先的营帐里,换来了李嵩承诺的"战后升都督"。

文华殿的地龙烧得正旺,萧桓翻着李嵩递上的《大同防务疏》。宣纸上的城防图画得整整齐齐,箭楼、瓮城、护城河标注分明,"粮草充足,可支三月"八个字被朱笔圈了又圈,墨迹浓得像要滴下来。李德全捧着鎏金暖炉进来,炉烟缠着他的话:"陛下,镇刑司刚递了折子,说大同卫'虚报军情',赵总兵已斩了三个造谣的兵,还把首级悬在城门上示众呢。"

"斩了?"萧桓指尖划过图上的西墙,宣纸上的墨迹突然洇开,像朵溃烂的花。他想起上月赵谦的奏报,说"冬粮仅余十日",怎么突然就"可支三月"?永熙帝《御批边策》里的话突然撞进脑海:"边将奏报,宁信其急,勿信其缓;宁信其缺,勿信其足。"正要传旨催京营,李嵩掀帘而入,袍角沾着的雪落在金砖上,瞬间化成水:"陛下,风宪司谢渊私查内库战马出入账,恐是想借大同之事生事,动摇国本啊。"

镇刑司外的巷口,谢渊拦住了正要上车的张迁。十二口木箱码在马车上,帆布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鼓鼓囊囊的麻袋。"张千户,这十二箱是什么?"谢渊的宪牌抵住箱角,箱缝里漏出的麦糠沾在雪上,白得刺眼。张迁猛地拔刀,刀背磕在宪牌上,发出沉闷的响:"边军口粮,谢御史也要查?小心我参你越权!"

"口粮?"谢渊突然笑了,伸手从箱缝里抽出张纸条。麻纸粗糙,上面是赵谦独有的弯钩笔锋:"五千石已交也先,战马速发至李府后院。"张迁的脸瞬间褪成纸色,缇骑的刀齐刷刷出鞘,雪光映着刀刃,晃得人睁不开眼。谢渊将纸条塞进怀里,声音撞在雪幕里,带着冰碴:"按《大吴军律》,通敌者斩,匿报者同罪——张千户是想替李嵩顶这个死罪吗?"

腊月初一的子时,大同卫的西墙塌了。砖石坠落的轰鸣里,赵谦踩着瓦砾往城后退,北元的箭像黑压压的蝗虫扑过来,钉在他脚边的雪地里。周昂扑过来用身体护住他,三支箭穿透后背,箭羽还在嗡嗡震颤:"总兵...我看见...看见内库的马了...在也先中军帐...马鞍上的火漆..."话未说完,人已栽倒在雪地里,血从身下漫开,融了半尺厚的冰。

也先的笑声顺着风飘上来,带着浓重的膻气:"赵总兵,李首辅的信收到了!他说...你若开城投降,大同卫指挥使还是你的,再加五百匹战马!"赵谦摸出靴筒里的密信,信纸被汗浸得发皱,他突然往城楼下扔:"你看清楚!这是他让我通敌的凭证!"可北风太烈,信纸刚飘到半空就被箭射穿,碎成漫天纸蝶,打着旋儿落进北元骑兵的马队里。

京营的援兵在腊月初三抵达大同卫外二十里。郭英勒住马,望着远处冲天的火光,火舌舔着夜空,把云层染成暗红。李达在旁嚼着肉干,油汁顺着嘴角往下淌:"姑父,首辅说了'城破再进',现在进去,怕是要沾一身血。"郭英从怀里掏出账册,"赵谦欠内库马价银三万两"的字迹被汗泡得发涨——这本该是他的"军功",等赵谦"战死",这笔账就能赖在死人头上。

帐外突然传来喧哗,谢渊带着风宪司的人闯进来,手里举着驿递司的登记簿,纸页在寒风里哗哗作响:"郭总兵,这十二日的急报,为何今日才到?"郭英慌忙将账册塞进灶膛,火星舔着纸页,发出细碎的噼啪声:"雪大路滑,驿马倒毙了三匹,谢御史也要苛责?"谢渊指着远处的火光,浓烟里飘来焦臭:"那是大同卫在烧死人,你闻不见味吗?"

萧桓在暖阁见谢渊时,对方正捧着块烧焦的木牌。炭火烧黑的牌面上,"内库"二字被火漆封着,边缘还留着刀劈的痕迹。"陛下请看,"谢渊的指甲抠着牌上的火漆,碎屑簌簌往下掉,"这是从也先营帐里找到的,赵谦用五千石粮换了五百匹内库马,李嵩亲批的文书在此。"木牌上的火漆纹路,与镇刑司印一模两样。

李嵩突然跪倒,额头撞在金砖上,咚咚作响:"陛下!这是谢渊伪造的!他与岳峰勾结,想夺边镇兵权,效仿魏王萧烈谋逆啊!"萧桓望着窗外的雪,十三年前的记忆突然涌上来——父亲永熙帝临终前指着大同卫的舆图,枯瘦的手指点着西墙:"此处一失,京师无险可守。"他抓起朱笔,墨滴在"李嵩"二字上洇开,像朵开败的黑花。

大同卫的残兵在腊月初五被京营接回时,个个瘦得只剩皮包骨。周昂断了条腿,拄着根长矛,怀里揣着半块赵谦的甲片,甲叶上还留着自焚的焦痕:"谢大人,总兵自焚前说...说他对不起那些冻饿而死的弟兄..."风卷着雪灌进他的领口,冻得他牙关打颤,"他还说...镇刑司的人早在半月前就知道也先要来,却扣了咱们七封急报..."

谢渊在废墟里找到个烧熔的粮仓锁,锁芯里卡着半张账册,"支李府三千石"的字样被火烤得发脆。玄夜卫沈炼突然按住他的肩,铁甲的寒意透过棉袍渗进来:"御史,首辅让我'劝'你,这事到此为止,对你我都好。"谢渊将锁塞进怀里,锁齿硌着肋骨生疼:"你告诉李嵩,永熙帝定下的军律,不是烧一把火就能灭的。"

萧桓最终下旨"大同之事,着风宪司详查"。张迁在狱中用裤带勒断了脖子,赵谦家产被抄没,却独独漏了李嵩府中那五百匹打着内库火漆的战马——据说都"病毙"了,马皮还在府里当褥子。谢渊在奏疏末尾添了句:"边镇之弊,不在外患,而在中枢有贪墨之臣,边将有二心之辈,内外勾结,比北元的刀更伤人。"

那日雪后初晴,谢渊站在大同卫的断墙上。周昂正带着残兵修补城砖,断腿踩在雪上,每一步都带出细碎的骨响。"大人,这砖缝得用糯米汁混石灰才牢,"他抹了把脸上的雪,笑得坦荡,"就像这江山,得用忠良填缝,才经得住风雪。"谢渊望着远处的雁门关,那里传来岳峰练兵的号角,比北风更清亮,一下下,撞在断墙的砖缝里,震得残雪簌簌往下掉。

片尾

《大吴史?刑法志》载:"大同卫之变,风宪司勘验三月,得赃证凡三十七件:内有李嵩亲批'内库战马借与赵谦'的手谕,张迁扣压的十二封边报原函,赵谦与也先往来的密信七封,及镇刑司缇骑私分大同卫粮饷的账册三卷。牵连镇刑司千户三人、百户九人,皆论斩。然首辅李嵩仅以'失察'罚俸三年,仍居相位。帝后深鉴边镇粮饷之弊,于德佑十四年春下旨:设'风宪司监军',凡边将调粮万石以上,必由风宪司二员以上会勘,持双印文书方可支用,罢镇刑司、诏狱署干预边饷之权,着为永制。"

卷尾

大同卫之围,非北元铁骑不可挡,实中枢蠹虫与边镇败类交相为恶所致。李嵩居首辅之位,却视内库为私囊,将边军粮马暗送敌营——他在给赵谦的密信中曾言"边墙破可固君宠",其心之险,甚于也先的刀箭;赵谦初守大同时尚有血性,然见内库粮车驶入敌营,竟生"与其城破受死,不如献粮苟活"之念,终至以疆土换残喘,城破之日自焚而死,尸身犹握李嵩所赠玉牌,可悲亦可恨;张迁身为镇刑司千户,明知驿递司的急报堆积如山,却按李嵩"每迟一日,赏银五十两"的密令,将"城破在即"的文书压在酒坛下,直至墨迹被酒液泡烂,其贪婪足以寒边卒之心。

谢渊查案时,曾在镇刑司地牢见王二狗的尸身——那驿卒被打断双腿,却仍将半张急报咬在齿间,血渍浸透"西墙崩"三字。此等忠勇与奸佞的对照,恰是大同之变的缩影。萧桓虽未严惩李嵩,然其所设"风宪司监军"之制,实承永熙帝"以宪制军"之遗意:风宪司持双印,一印勘粮草虚实,一印核边报真伪,使内库不得私支,边将不敢妄为,终德佑一朝,边镇再无"粮入敌营"之事。

史官曰:"大同之破,破于人心之溃而非城垣之颓。盖卫所者,非独砖石所筑,更赖将士之心;粮饷者,非独粟米之积,更系中枢之诚;监察者,非独文书之繁,更凭宪官之直。三者具,则边墙固如金汤;三者失,则一骑可溃千里。德佑十三年冬,大同虽破,然谢渊之直、王二狗之忠、残卒之守,犹存星火。及'风宪监军'之制立,星火终成燎原之势,此亦乱世之中,治道不绝之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