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吴史?兵志》载:"德佑十三年冬十一月,大同卫军哗变。初,镇刑司自秋至冬,累三月不发粮饷,积欠米麦七千石。时塞外雪深及膝,士卒衣不蔽体,仓廪空如悬磬,至有剜草根、煮铠上锈铁为食者,死者日三二人。
千户赵谦,李嵩门生也,既承镇刑司密令'裁汰虚粮',又畏士卒哗变,每夜闭阁饮泣。十三日黎明,卒有张三者,携病母入营乞粮,为缇骑笞辱,母毙于杖下。三军震怒,夜焚赵谦署衙,掠市集粟米,凡三日,火光映彻雁门关。
赵谦率亲卫弹压,射杀为首者五人,然乱兵愈炽,竟破仓储,得镇刑司与大同卫合谋倒卖军粮账册百余页。李嵩闻变,急遣诏狱署缇骑赴边,尽焚账册,反奏'北元细作潜入境,煽诱乱兵',斩兵卒十有三人于市,枭首示众以塞责。时人语曰:'苛政猛于胡骑,朱笔狠过刀兵。'"
寒光照雪照残营,饿骨相撑向戍城。
莫道边尘埋忠勇,史书犹记扣舷声。"
德佑十三年冬至前夜,大同卫的营房飘着碎雪。炊房地窖里,最后半袋发霉的麦饼被抢得粉碎,士兵周铁牛攥着块带霉斑的饼子,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三个月了!镇刑司的粮车过了八回,咱们一粒新米没见着!"周围响起一片呼应,甲胄碰撞声混着饥肠辘辘的鸣响,在寒夜里格外刺耳。
千户赵谦披着霜雪赶来,腰间刀鞘撞在冻硬的土路上,发出空洞的声响。他望着围聚在辕门的数百士兵,喉间发紧——这些人里,有跟着他守过雁门的老兵,此刻却满眼通红地瞪着他。"都回去!"他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残烛,"粮...粮明日就到,是镇刑司的人说的。"
人群里突然扔出块冻硬的饼子,擦着他的脸颊飞过:"明日?上个月你就说'明日'!赵千户,是不是李大人把粮运去山东团练营了?"周铁牛扯开衣襟,露出胸前冻裂的伤口,"兄弟们守城时挨刀子都没皱过眉,现在却要饿死在自己营里?"
寅时的急报递到镇刑司时,王显正与大同卫同知张秉夜审粮账。账册上"德佑十三年秋粮拨大同卫五千石"的记录旁,被朱笔圈改为"三千石",涂改处的墨迹还带着潮气。"赵谦这废物,连几个丘八都压不住。"张秉将茶杯重重蹾在案上,茶水溅湿了"李府亲启"的密信,"现在怎么办?真要把那两千石粮拿出来?"
王显冷笑着抽出张空白文书,蘸了蘸朱砂:"慌什么?就说'北元细作混入军中,煽动哗变',让赵谦斩几个带头的,再报'粮库被焚,损耗无算'——反正死无对证。"他突然压低声音,指节叩在"山东团练营"的账页上,"李大人那边还等着这批粮过冬,少一粒,咱们都得去戍边。"
玄夜卫沈炼带着缇骑抵达大同卫时,营门的血迹已冻成暗红。赵谦跪在雪地里,身后是十具盖着草席的尸体,周铁牛的尸体就在其中,胸口插着"通敌"的木牌。"沈指挥,"赵谦的声音比雪还冷,"乱兵已平,都是北元细作作祟。"
沈炼没看他,径直走向被焚的粮库。焦黑的木柱旁,散落着未烧尽的麻袋,上面"宣府卫"的火漆清晰可辨——那是岳峰上个月奏请调拨大同卫的救急粮。他俯身捡起片残布,上面沾着的米粒尚未完全炭化:"赵千户,粮库烧了,这些新米怎么解释?"赵谦的脸瞬间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谢渊在风宪司的库房里翻到《永熙朝军粮律》时,指节因愤怒而发颤。律载"边卫粮荒逾月,地方官需自劾,镇刑司不得隐匿",而大同卫的上报文书里,却连篇累牍写着"粮草丰足,士饱马腾"。他突然想起三年前巡查大同卫时,老兵说"赵千户的亲爹是李嵩的粮房管家,当年就是靠倒卖军粮发的家",笔尖猛地戳穿了纸页。
属官捧着新到的密报进来,墨迹混着雪水:"谢大人,玄夜卫在大同卫抓到个粮商,招认'每月往李嵩府中送粮五十石,都是从大同卫账上扣的'。"谢渊将密报与军粮律并排放好,烛火在两份文书上跳动,像在灼烧他的眼睛:"备马,去文华殿——这次,就算拼了风宪司的印信,也得把真相递到陛下案前。"
文华殿的烛火亮到天明。萧桓望着三份文书:赵谦的"平叛奏报"、沈炼的"粮荒实证"、谢渊的"弹劾疏"。最刺眼的是谢渊附上的《大同卫粮账对比表》,德佑十三年的粮耗竟是永熙朝的三倍,且"损耗"项后都注着"李嵩亲批"。他突然抓起奏报,狠狠砸在李德全面前:"这就是你说的'北元细作'?!"
李德全趴在地上,声音抖得像筛糠:"陛下息怒,都是赵谦办事不力,李大人...李大人不知情。"萧桓未答,却看向窗外的雪,想起永熙帝《北征录》里的话"边军冻骨露于野,而中枢歌舞升平,国之将亡也",喉间涌上腥甜:"传旨,玄夜卫锁拿赵谦、张秉,风宪司查抄大同卫粮库账目——朕要知道,到底是谁把刀子捅给了自己的士兵。"
李嵩在府中接到消息时,正与萧漓分装从大同卫运来的新米。麻袋上的"大同卫"火漆已被刮去,换上"山东团练营"的印记。"陛下动真格的了?"萧漓的手停在麻袋上,指腹沾着的米糠簌簌落下,"要不要让王显把账册烧了?"
李嵩抓起把米,任由米粒从指缝漏下,落在铺着锦缎的桌面上:"烧不得。账册里有'襄王团练用粮'的记录,烧了反而坐实咱们心虚。"他突然冷笑,从袖中抽出份文书,"让赵谦在诏狱里画供,就说'岳峰妒忌大同卫防务,遣人煽乱'——岳峰刚在宣府立了功,陛下此刻最疑他拥兵自重。"
诏狱的寒夜里,墙根的冰碴结了半尺厚,赵谦盯着眼前的纸笔,指节上的冻疮裂了又结,血珠渗进粗糙的麻纸,洇出点点暗红。王显的亲随斜倚在门框上,烛影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遮住了赵谦面前的案几。那人手里转着枚玄铁令牌,声音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赵千户,这诏狱的冻疮药,可比山东老家的金疮药金贵多了——想清楚了,攀咬岳峰,就说他早与大同卫乱兵暗通款曲,借哗变逼陛下增兵,你妻儿还能在兖州府守着三亩薄田安度余生;若咬着李大人半个字..."
他突然俯身,靴底碾过地上的草屑,发出细碎的声响:"去年朔州劫粮案,你那十五岁的儿子不是想考武举吗?镇刑司的文书库里,可还存着他'私通北元细作'的卷宗,只消李大人朱笔一圈,全家都得去漠北喝风。"
赵谦猛地抬头,眼底的血丝像蛛网般蔓延,下颌上的胡茬挂着冰粒:"岳将军是忠臣...阳曲卫陷时,他率宣府兵三日奔袭二百里,救回伤卒三百余...我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