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0章 谁把军情藏纸底,忍教忠魂泣月寒(2 / 2)

"这三人,都是李嵩眼里的'刺头'。"谢渊指着履历上的批注,"张辅的考评里写着'刚愎自用',李进被注'结党营私',王忠干脆标了'不堪大用'——全是镇刑司的手笔。"他突然想起三日前,王显的堂弟王贵在酒肆里吹嘘:"阳曲卫那帮傻子,还等着朝廷救呢,咱家哥哥早把粮道断了。"

朝堂上,李嵩正抖着那卷"阳曲卫军备清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黄麻纸被他捏出褶皱,上面"弓三百张、箭五千支"的朱批刺得人眼疼——那是镇刑司上月刚造的假账,墨迹还带着松烟的新气。"诸位请看,"他声音发飘,却刻意扬高了调门,"此等军备,足可守御七日!城破定是守将贪生怕死,临阵怯战!"

谢渊突然将一本账册摔在他面前,牛皮封面"阳曲卫库房实录"七个字被血渍洇得发黑。"李大人不妨细看!"他指着泛黄的纸页,上面用朱砂画着无数叉号,"这是玄夜卫从废墟里刨出的真账:弓仅五十张可用,三张断了弦,十七张脱了漆;箭不足千支,半数是断羽残镞!"他突然提高声音,目光扫过殿中诸臣,"你说的'三百张弓',早在三年前就被镇刑司以'借调'名义运走,入了您老家曹州的团练库房——风宪司已查到领货回执,签字的正是您的族弟李诚!"

李嵩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耳尖却泛着死白。他猛地踹翻案几,竹简散落一地:"谢渊!你敢伪造账册诬陷大臣?此乃株连九族的大罪!"话音未落,沈炼已带着个瘸腿老吏跨进殿门。老吏穿着打补丁的皂隶服,膝头的旧疤在金砖上蹭出红痕,刚跪下就泣不成声:"陛下!小的是阳曲卫库吏陈忠,去年冬亲眼见王显带人来搬弓,他说'李大人有令,阳曲卫地处腹地,用不上这些好物件',还把小的打了二十棍,说'敢对外说半个字,就让诏狱署来拿人'!"他扯开衣襟,背上的棍痕纵横交错,新伤叠着旧疤。

岳峰的奏疏抵达京师时,萧桓正对着阳曲卫的舆图发呆。桑皮纸被他摸得发亮,图上"阳曲卫"三个字旁,密密麻麻标着三十七个烽燧的位置——那是永熙帝带着他巡边时,一笔一划教他标的。奏疏用麻布裹着,拆开时飘出半片干枯的胡杨叶,是阳曲卫特有的树种。"阳曲卫本可坚守,然镇刑司扣粮四月、截甲三次"的字迹力透纸背,末尾二十个边镇将领的联名上,血指印层层叠叠,最上面那个带着箭伤的指痕,萧桓认得是大同卫指挥使周昂的——他去年在朝堂上为岳峰辩白,被李嵩贬去守最险的偏关。

李德全在一旁煽风,拂尘上的白鬃扫过御案:"陛下,这定是岳峰串通边将,借失城逼宫!二十人联名,分明是结党营私!"萧桓没理他,指尖抚过舆图上阳曲卫的位置,那里被永熙帝用朱笔圈了个圈,旁边写着"朕在阳曲卫住过三夜,士兵们啃着麦饼守城,眼里的光比火把还亮"。他突然抬头,声音冷得像冰:"王显现在何处?"李德全眼神闪烁,袍角不自觉地绞成一团:"回...回陛下,王千户称病在家,说...说染了时疫。"

沈炼带人去王显府中时,后院的火光正舔着夜空。焦糊味混着墨香飘得老远,王显正蹲在火堆前,用铁叉翻搅着纸灰,指缝里还夹着半张没烧透的账册。"李大人说了,烧干净就没事..."他嘴里念念有词,直到玄夜卫的刀架在脖子上,才突然瘫倒在地。赵九从灰烬里扒出片残页,"阳曲卫粮饷转大同卫"的字样被火烤得发脆,的纸灰走近,靴底碾过块带字的炭片:"王千户,阳曲卫守将的最后一封血书,为何要藏在你府中?"王显突然从靴筒抽出匕首,却被赵九一脚踹翻,匕首掉在地上,露出柄上刻的"嵩"字——刻痕深得能嵌进指甲。"是李大人让我做的!"他终于哭喊起来,鼻涕混着烟灰糊了满脸,"他说阳曲卫不破,岳峰就压不住,咱们都没好日子过!他还说...说城破了,就把罪名安给岳将军!"

谢渊在三法司会审时,请来阳曲卫的幸存士兵。少年兵周小五断了条腿,拄着根磨得发亮的枪杆,站得比谁都直。他甲胄上的箭洞还没缝补,露出里面渗血的麻布:"城破那日,张将军把我们往城墙下推,说'跳下去,告诉陛下,阳曲卫的兵没降'。他自己带着最后三十人堵城门,北元的箭像雨一样泼下来...可我们的箭早就没了,弟兄们只能用石头砸,用牙咬..."

李嵩的党羽、刑部侍郎刘敬突然拍案,惊堂木震得案上的文书乱颤:"胡说!镇刑司的文书显示,你们有充足的军备!"周小五突然笑了,笑声里裹着血沫,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时露出块发黑的麦饼,霉斑像蛛网一样爬满表面。"刘大人认得这个吗?"他举着麦饼凑到案前,饼渣簌簌往下掉,"这是我们最后三天的口粮,还是张将军把自己的那份省下来的。镇刑司的粮,我们一粒没见着!倒是王显的人,上个月还来抢了我们窖里的三石麦种,说'这是朝廷的东西'!"

萧桓在文华殿召见岳峰时,案上摆着块阳曲卫的城砖碎片。砖上的箭痕深三寸,边缘还粘着半片甲叶——是张辅的副将李进的,他臂甲上的月牙纹沈炼认得。"岳峰,"萧桓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说,为何朕的士兵要饿着肚子守城?"岳峰免冠叩首,额头撞在金砖上"咚"的一声,血珠立刻渗出来:"陛下,非士兵之过,非守将之过,乃中枢之过!镇刑司以私废公,将边军救命粮挪作私用;朝臣以党误国,视疆场生死为棋局!若再不严惩,边镇将无一人肯用命,北境万里河山,终将沦为胡尘!"

李嵩突然哭喊着爬上前,朝服前襟沾满泥污:"陛下!臣有罪,但罪不至死!念在臣辅佐陛下十余年的份上,饶臣一命!"谢渊厉声喝道,声音撞在殿梁上嗡嗡作响:"十余年辅佐?你辅佐的是你自己的腰包!阳曲卫五千军民的命,难道抵不上你一条命?"他呈上王显的供词,麻纸被血浸得发硬,上面"阳曲卫可弃,务必坐实岳峰'调度失当'之罪"的字迹,与李嵩平日的奏章笔迹分毫不差。

德佑三十三年冬,阳曲卫陷落案审结。王显斩于市,临刑前被阳曲卫幸存军民掷石击身;李嵩党羽二十三人或贬或杀,镇刑司掌印太监李德全被黜为净军;大同卫指挥使因"通同扣粮"被赐死。萧桓命谢渊重订《边镇监察法》,规定"风宪司可直接查核卫所粮饷,玄夜卫专司纠察渎职,凡扣压军情者,斩立决"。

岳峰奉命收复阳曲卫时,带着周小五等幸存士兵同行。城破处的缺口已用新砖补上,张辅等三将的牌位被供奉在新建的"忠魂祠",祠门题着萧桓御笔"不忘血债"。岳峰望着北境的风雪,突然将半枚和璧碎玉放在牌位前——那是周毅的遗物,如今又多了三个名字的温度。

片尾

《大吴史?边防志》续载:"阳曲卫收复后,帝命岳峰兼领山西都指挥使司,重修边墙七百里,增设烽燧三十处。谢渊巡边时,见阳曲卫士兵皆佩'忘饥'木牌,曰'每饭必思阳曲之难'。

德佑三十四年春,北元再犯阳曲卫,为岳峰设伏大败,也先仅以身免。自此终德佑朝,北元未敢再近雁门关。

王显家产查抄时,得镇刑司旧档,载李嵩党羽二十余年克扣边军粮饷计百万石,帝命悉发边镇,边军见之,哭声震野。"

卷尾

《大吴史?论》曰:"阳曲卫之陷,非力不敌,实政不举也。李嵩等以私党之利,蔽君主之明,视边镇为棋局,以忠良为弃子,其祸烈于北元之锋。当是时,若谢渊不持其正,沈炼不究其奸,岳峰不恤其痛,则北境之溃,可立而待也。

夫边镇者,国之手足;中枢者,国之腹心。手足受创,非腹心不知痛,乃腹心自剜之也。阳曲卫之难,明证'官官相护'之毒,足以溃城陷地;'上下相欺'之祸,更胜外敌百万。观谢渊持账册与李嵩对质于朝堂,血溅卷宗而色不变;沈炼入废墟搜罪证,腐尸环伺而心不摇——此皆抱'国存我存'之念,方有'拨乱反正'之力。

《军卫法》曰'将无粮则士必死,君无信则将必疑',阳曲卫之鉴,正在于此。后世帝王巡边,至阳曲卫必祭'忠魂祠',非仅吊三将之烈,实警'中枢失德,则边疆无宁'之理。故曰:守国者,守官心也;守官心者,守法纪也。法纪不弛,虽弱必强;法纪一溃,虽强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