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嵩的书房燃着龙涎香,烟缕缠着案上的《朔方舆图》盘旋,将"黑风口"三个字绕得密不透风。见岳峰进来,他亲自斟茶,茶盏在托盘上转了三圈,盏底的"御赐"二字始终对着自己:"岳将军可知,朔州劫粮的蒙面人,用的是你旧部的战法?"岳峰猛地攥紧拳头,茶盏在掌心捏出裂纹,茶水顺着指缝流进袖中,打湿了家族誓书的边角:"李大人是说,我岳家旧部通敌?"李嵩笑出声,指节叩向舆图上的"黑风口":"不敢。只是风闻,周毅的亲弟周泰,上月从宁武关逃到朔州,恰在黑风口附近露面。"
话音未落,谢渊带着风宪司的卷宗闯进来,羊皮纸卷"啪"地砸在茶案上,溅起的茶水打湿了李嵩的袍角。卷宗里是镇刑司的兵器账——德佑三十三年正月,出库二十柄长刀、五十枚透骨钉,领用人署名"李福"。"孙谦说蒙面人用的就是这些,"谢渊的目光像刀,剜向李嵩,手背青筋暴起,"而李福昨夜离京,去向正是朔州!"李嵩突然掀翻茶案,碎瓷片割破谢渊的手背,血珠滴在兵器账上:"谢渊!你敢诬陷朝廷命官?风宪司查案,何时轮到私闯大臣府邸?"
争吵声惊动了路过的萧桓,御驾临时驻跸李府偏厅。孙谦的塘报、镇刑司的兵器账、玄铁令牌依次摆在案上,萧桓的指尖在粮车轴记上停了停——那字刻得极深,是用镇刑司特制的刻刀凿的,去年他在李嵩进献的贺礼上见过同款刻痕。"孙谦为何谎报军情?"他突然问,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案上的暖炉盖被指尖拧得发烫。李德全立刻尖声接话:"陛下,孙谦定是怕担护粮不力之罪,才谎称北元——说不定,是与岳将军串通好了!"
"陛下!"谢渊的血滴在卷宗上,晕成红梅状,"朔州卫的士兵伤口可验!若真是北元劫粮,为何没有一具蒙古兵的尸体?五千石粮,至少要百辆马车转运,京畿驿道的车马行,定有记录!"他转向孙谦的心腹,厉声道:"你前夜在崇文坊'悦来客栈'见过李福,对不对?他身边跟着个跛脚的缇骑,是去年从镇刑司调来的郑七,左目有疤,去年因私放死囚被李嵩保下来的!"
那心腹"扑通"跪倒,膝头撞在青砖上的声响惊飞了檐下的鸽子。他抖着从怀里掏出块玉佩,是李福给的信物:"是...是!李福给了小的五十两银子,让小的把粮车往城南别院送...那里的地窖能藏百辆马车,是李大人去年买下的私产!"李嵩的脸瞬间灰败,却仍强撑着喊道:"血口喷人!那别院是用来存放赈灾粮的,何来私藏一说?"岳峰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陛下可查镇刑司的户籍册,郑七左目之疤,是永熙年间在大同卫私贩军粮被抓,李嵩用烙铁烫的——那疤痕形状,与大同卫狱档记载分毫不差。"
萧桓的指节在案上捏得发白,他想起元兴帝萧珏当年定的规矩:"凡私劫军粮者,斩立决,家产入官。"御座下的金砖被龙靴碾出细痕,像是在碾碎什么。"李德全,"他突然起身,龙袍的下摆扫过兵器账,"传旨玄夜卫,包围李府城南别院!谢渊,带风宪司查地窖——若搜不出粮车,你提头来见!"李嵩瘫坐在地,望着岳峰眼中的寒意,突然明白这场劫粮案,劫的不仅是粮草,更是他自己的性命。
地窖的铁门被撞开时,五千石粮正码得整整齐齐,麻袋上的"大同卫"印记还沾着黑风口的雪。郑七被按在粮堆上时,跛脚在麻袋上蹬出个洞,小米流出来,埋住他靴底的青石板灰。谢渊从麻袋里翻出本册子,是镇刑司的"销赃账":"正月十五,劫粮五千石,李大人得六成,余者分与缇骑...郑七,透骨钉十枚,赏银二十两。"墨迹未干,纸角还粘着李府特制的香灰。
岳峰站在粮堆前,望着郑七耳后熟悉的月牙疤——是李谟旧部的烙印,当年他在大同卫审过同款犯人。他突然想起周毅的密信"撑不过十日",此刻距最后期限,只剩三日。"沈炼,"他声音发哑,喉结滚得像吞了石头,"组织民夫运粮,昼夜兼程——就算爬,也要爬到宁武关。"沈炼点头时,看见他袖中露出半截家族誓书,岳忠血书的"守关"二字,正对着麻袋上的"嵩"字,像在无声嘶吼。
萧桓在城南别院里看着那堆粮食,突然将"北元袭扰"的塘报扔进火盆。火星舔舐纸页时,他想起永熙帝临终前的话:"最险的不是北境的狼,是内宅的蛇。"李德全捧着新拟的罪己诏凑上前:"陛下,可写'用人不察,致有此劫'..."萧桓挥手打翻他的托盘,墨汁溅在粮袋上,晕出片漆黑:"不写。朕要让天下人知道,大吴的粮食,是用来养忠良的,不是喂豺狼的。"
三日后,运粮队抵达宁武关时,周毅正率残卒与北元巷战。士兵们看见粮车,突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手中的断刀举得老高。周毅靠在城墙上,望着粮袋上的"大同卫"印记,突然笑了,血沫从嘴角淌下来:"告诉岳将军,关...守住了..."他怀里的和璧碎玉,与岳峰那半枚,在阳光下终于拼出完整的"忠"字。
片尾
《大吴史?食货志》续载:"朔州劫粮案,三法司会鞫三月,得镇刑司兵器账、李福供词、黑风口玄铁令牌诸证,鞫实李嵩主谋,缇骑郑某等二十三人具体行事。德佑三十三年夏,李嵩弃市于西市,临刑前犹呼'岳峰误我',观者掷瓦砾击其首,尸三日无人收。查抄家产计黄金三百两、绢帛千匹,悉发宁武关充饷,边军见之,皆哭祭周毅。
孙谦坐'捏报军情、通同舞弊',夺爵贬戍辽东安乐州,行至山海关时,见边卒负冰前行,叹曰'我今日始知粮之重',遂以私财购麦五百石献军,后病死于戍所。
帝命谢渊领风宪司重订《边粮转运律》,凡十二条,载明'粮车起运需三印:卫所印验军户、风宪司印核途程、玄夜卫印护关隘;每三十里设驿铺登记,误期一日杖八十,失粮一石斩'。后德佑朝十七载,边粮转运无敢有私劫者。
岳峰复掌兵符后,镇宣府十载,每秋阅边必至宁武关,携周毅所留半玉祭于关墙,语左右曰:'此玉裂时,五千石粮正焚于黑风口,今日玉合,粮道方安。'周毅弟周泰收其兄遗骸,葬于关下,碑题'一粒米,一条命'。"
卷尾
《大吴史?论》曰:"朔州劫粮一案,剥视之,乃大吴中世'法纪弛废、官邪横行'之缩影也。李嵩以首辅之尊,假镇刑司之权,役缇骑如爪牙,视边粮如私产,其计之狠,在明知宁武关'断粮即破',偏要于黑风口扼其喉;其心之毒,在构陷岳峰不成,竟欲借北元之手屠尽守关将士,以成'通敌'铁案。
当是时,谢渊以风宪司六品御史,抗首辅、鞫缇骑,手背为李嵩所伤,血溅卷宗而词气愈厉,终得兵器账为铁证——此非独勇也,盖其深晓'粮断则边溃,边溃则国危'之理。沈炼率玄夜卫围镇刑司缇骑营,搜出未及销赃的粮车轴记,与朔州劫痕严丝合缝,其执法之坚,在不避李嵩门生故吏之怨。岳峰困于会同馆,犹能密遣旧部追踪粮踪,虽麦饼蘸雪水充饥,而护关之心未尝稍减——此数子者,固社稷之藩篱也。
夫边军守国门,粮草守边军,法纪守粮草。德佑朝之险,不在北元之强,而在中枢有'噬粮之蠹';其幸,不在天堑之固,而在朝堂有'护粮之臣'。观此案前后,《边粮转运律》之订,非仅补制度之缺,实乃重塑'君臣相保'之信——岳峰复符时,帝亲书'守粮如守国'五字赐之,盖已悟'疑则溃,信则固'之道。
后世论者谓'德佑中兴,始于朔州',非虚言也。自此案后,风宪司查粮之权日重,玄夜卫护运之责日专,边将得免'乏粮而罪'之苦。由此观之,一时之劫粮,竟成百年之利——可见国之弊,不在祸发之烈,而在能否以祸为镜,刮骨疗毒。若夫讳疾忌医,纵奸养佞,则一粒米之微,亦可倾大厦之基,可不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