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
《大吴史?边镇志》载:"德佑三十三年春,朔风卷雪,连旬不止。宁武关积冰丈余,外通大同左卫之要道尽绝,内接京师之粮道亦为镇刑司所扼。署理总兵周毅检视仓廪,见积粟仅存三十石,麸皮半袋,较户部岁拨之数,亏空逾七成——盖因李嵩党羽、山西布政使赵伦以'雪阻难运'为由,截留粮草转售北境私商,账册伪填'霉变焚毁'字样,镇刑司李德全受贿默许,竟不予勘核。
关楼雪覆角声哀,冻甲凝霜绽不开。
指断弦僵弓自坠,血书磨破爪痕埋。
马骨烹香坼地开,残鬃尚向朔风哀。
饥卒争啖皮间肉,哪敢回头念母胎。
十日期封生死状,墨痕洇血透麻苔。
稚儿哭抱将官膝,“阿爹何夕带饼回”。
京华依旧宴歌催,紫袖倾杯劝玉罍。
忽报边军传密信,掷杯轻笑“雪融来”。
骨积如陵鸦啄尽,游魂绕堞唤援来。
最恸一纸平安火,未达君前落敌垓。
时毅所部仅存七千,皆面有菜色,甲胄破碎者十居其六。战马三百匹,多羸瘦不能行,鬃毛结霜如枯草。三月壬子,毅集诸将议,帐中油灯昏惨,映诸人面如死灰。'马者,军之足也',毅按剑沉吟半日,忽顿足曰:'留马等死,不如杀马求生!'乃命亲卫牵厩中最老者三十匹,斩于关前空场。马血溅雪,殷红数丈,士兵环立,有垂泪者,有扼腕者,然无一人敢言退——盖因三日已无粒米,仅以煮冰饮雪续命。
毅知关城危在旦夕,选死士四十人,皆边地出身,善攀崖越险。分十路遣出求援:东路走飞狐口,西路趋偏关,南路穿雁门关,皆持毅亲书印信,嘱'直抵五军都督府,呈与岳峰旧部'。然镇刑司早已布控,缇骑三百屯于关外设卡,凡往来行旅,必搜身验帖。八日之间,三十九名死士皆被擒,或诬为'北元细作'斩于道旁,或投入诏狱署'冻毙',尸身弃于荒野,为狼犬所食。
唯遣卒陈六,本是宁武关樵夫,识得关后鹰嘴崖秘径。六左臂中流矢,血染衣襟,仍攀藤逾崖,指甲剥落,皮肉嵌于石缝。所携密信,初以墨书,至中途墨尽,乃裂指蘸血续书,曰'雪封关隘凡五十日,粮罄马绝,今杀马仅能支三日,七千儿郎,撑不过十日'。书末钤'宁武关镇抚司'朱印,印泥混杂血冰,模糊难辨。及信送出,六力竭仆于山涧,为猎户所救,视其信,血字已凝如殷铁,触之刺骨——盖因塞外风寒,血书即写即冻故也。"
宁武关的雪已经下了半月,城砖缝里的冰棱结得比长矛还长。周毅站在垛口,望着关外被风雪抹平的沟壑,靴底碾过冻硬的马粪——那是昨日最后三匹战马的遗骸,此刻正化作士兵锅里的碎屑。他喉结滚动,咽下满嘴铁锈味,转身时撞见伙夫老郑蹲在墙角抹泪,锅里飘着的马骨上还沾着未褪尽的鬃毛。
“都督,真要把那匹老马也杀了?”老郑的声音发颤,那匹枣红马是岳峰留下的坐骑,鞍鞯上还留着主人磨出的包浆。周毅没说话,指腹摩挲着岳峰交给他的和璧碎玉,玉上的温度早已被寒气吸尽。三日前粮窖见了底,士兵们开始嚼树皮,今日已有七个伤兵冻饿而死,尸体就停在关楼内侧,盖着的破毡下露出冻紫的脚趾。
掌灯时分,周毅的军帐里只点着一盏豆大的油灯,灯芯结着焦黑的灯花,将他的影子投在结冰的帐壁上,忽明忽暗。他哆哆嗦嗦铺开那张磨得发亮的羊皮纸——这还是永兴年间北境茶马互市时用的商契,边角已被冻得发脆。炭笔在冻僵的手中打滑,笔杆上的漆皮早被士兵们磨尽,露出里面的朽木。写下"粮罄马绝"四字时,笔尖突然"啪"地折断,黑色的炭末溅在羊皮纸的褶皱里,像落在雪地上的乌鸦粪。
他盯着那半截笔尖看了片刻,突然抬手咬破右手食指。血珠刚冒出来就凝成了冰粒,他便把手指凑到嘴边呵气,等血稍暖,再往纸上抹。"北元每日叩关",血字在灯下泛着暗紫,"士卒带伤守城,弓弦多朽断——昨日张勇那把鹊画弓,拉到半满就裂了,木碴子扎进掌心",写到"矢仅存三百"时,指腹的伤口已冻得发麻,血线在纸上拖出长长的尾迹,"今杀马充粮,马骨熬的汤里尽是冰碴,弟兄们喝下去,咳嗽声比城楼上的梆子还响"。最后那句"撑不过十日",他几乎是将整个指腹按在纸上,晕开的血渍里,能看见细密的冰裂纹。
"若援兵不至,臣将率部死战,以马革裹尸还。"写完这行,他把羊皮纸卷成细筒,筒身还留着指腹的血温。贴身的箭囊是去年岳峰所赐,鹿皮囊上缝补的补丁正好兜住筒底,他摸了摸囊口磨得发亮的铜扣,忽然想起岳峰当时说:"这囊子能装三十支箭,也能装一封救命信——就看你信不信朝廷还有良心。"
帐帘被风雪掀开时,亲卫赵五带着一身寒气闯进来,甲胄上的冰碴子落地,碎成星星点点。"将军。"他单膝跪地,结冰的护膝撞在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周毅把箭囊塞进他怀里,指尖触到对方棉衣下的肋骨——那处本应垫着护心镜,如今却空落落的,只剩层薄薄的棉絮。"从鹰嘴崖翻出去,"周毅的声音压得极低,油灯的光晕在他眼角的皱纹里晃动,"那崖壁上有永兴年间戍卒凿的石窝,每步相隔两尺,你爹当年教过你认。"
赵五叩首时,额头撞在帐内的冰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解下腰间的水囊,塞给周毅看——里面的雪水只没过囊底,泡着半块黑黢黢的马肉干,肉皮上还带着没刮净的鬃毛。"将军留着吃。"他把水囊往周毅手里塞,"属下靴筒里还藏着两块,够撑到京师。"周毅没接,只拍了拍他后背:"风宪司在皇城根儿的第三条胡同,谢大人的官服袖口总沾着墨——你认准了再递信。"
赵五转身时,周毅突然拽住他的胳膊。月光从帐帘的缝隙钻进来,照见赵五耳后那道月牙形的疤——那是十年前在偏关,为给岳峰挡箭留下的。"活着回来。"周毅的声音有些发颤,"你娘还在大同卫等着抱孙子。"赵五咧嘴笑了笑,露出冻得发紫的嘴唇:"将军放心,属下就是爬,也要把信送到。"他撩帘出去的瞬间,周毅听见风雪卷走他最后一句话:"等开春了,属下还想尝尝将军家的槐花饼。"
帐内只剩油灯孤燃,周毅望着那道晃动的帘影,突然想起岳峰离关那日。当时也是这样的雪天,岳峰把和璧碎玉塞进他手心,玉上还留着体温:"宁武关的墙是砖石垒的,可人心是粮饷撑的。"岳峰的指腹划过城防图上的宁武关,"你看这关城像不像个碗?粮是碗底,兵是碗沿——一旦断了粮,再硬的碗沿也会塌。"那时周毅还笑他多虑,此刻才懂,那笑声里藏着多少无奈。
赵五的尸体是三日后被雁门关的戍卒发现的。他被挂在最高的那座烽燧上,脚踝处的麻绳勒得皮肉外翻,身上的棉衣被风雪撕成了条,露出冻得青紫的皮肤。镇刑司缇骑刘三上前解尸时,发现死者的嘴咬得死紧,撬开一看,里面塞着半张撕碎的羊皮纸,纸上的血字已被冻成黑褐色,隐约能认出"十"字的残划。
"李德全公公要的东西,没找着。"刘三在给京师的密报里写道,指尖蘸着融化的雪水写字,"箭囊是空的,只搜着这个。"他把那枚狼牙符用布包好——符上的狼牙是赵五十六岁从军时猎的,根须处还缠着红绳,如今红绳早被血浸透,冻成了硬邦邦的条索。
李德全把玩着那枚狼牙符时,镇刑司的值房正烧着银丝炭,暖意烘得他满脸油光。"看来周毅是真急了。"他用小指指甲刮着符上的血痂,"连赵五这种死士都派出来了——当年岳峰救过他全家,这小子能把命给岳峰。"旁边的缇骑头领低着头不敢接话,李德全忽然嗤笑一声:"李大人早说了,这信不能落到谢渊手里。谢胡子那双眼,能从账本的墨色里看出猫腻,何况是带血的字?"他把狼牙符扔进抽屉,里面还躺着三枚一模一样的符——都是这半年来,死在送信路上的宁武关亲卫的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