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一早?”赵忠眉头拧成疙瘩,指尖重重戳在火漆上,“《驿传律》第三卷明文规定:‘军情加急文书,驿丞需即时验印,半个时辰内发递,延误者斩立决’!”他扫过王顺身后的青竹登记册,册页上今日的记录寥寥数行,最末一笔停在未时,显然并无急件耽搁,“帐上明明无事,何来‘明日一早’之说?”
穿锦袍的吏员慢悠悠放下酒杯,用银箸夹起一块肘子,油汁顺着筷子滴在桌上:“大人莫急,王驿丞也是按规矩办事。”他说话时眼尾都没抬,腰间挂着的宣府知府衙门腰牌晃了晃,赵忠认出他是知府刘显的亲随张吏,去年宣府粮车克扣案时,就是这张吏在府衙门口拦过风宪司的人。“宣府这几日雪大如席,驿马冻毙了三匹,剩下的都在马厩养伤,今夜实在凑不齐快马。大人不如歇一晚,烤烤火暖暖身子,明日路好走些,文书也能稳妥送到。”
赵忠心头疑窦丛生,眼角的余光瞥见王顺悄悄往张吏那边瞟,手指在桌下攥紧了衣角。他强压下翻涌的怒意,沉声道:“既无快马,便现在验印登记,我守着文书在马厩等,马一能走即刻出发。”王顺支支吾吾地接过文书,却磨磨蹭蹭不拿印泥,登记册上的狼毫笔悬在半空,墨滴在纸上晕开一小团黑痕,半天没落下一个字。赵忠盯着他不住发抖的手腕,突然彻悟——这不是马的问题,是有人在背后扣着文书,不想让它出宣府。
次日清晨,天色刚蒙蒙亮,赵忠踩着满地碎冰冲进大堂,见文书仍躺在案上,封皮的火漆原封未动,顿时怒不可遏,一脚踹翻了旁边的条凳:“王顺!文书为何仍在案上?!”条凳撞在柱上发出巨响,王顺吓得“噗通”跪倒在地,膝盖磕在青砖上,脸色惨白如纸,声音抖得不成调:“大人饶命!是……是知府刘大人昨夜三更派人传话,说‘京营来的文书蹊跷,需暂缓发递,待他亲自验看过再定’!小的……小的不敢违令啊!”
“刘显?”赵忠心头猛地一沉。刘显是英国公张懋的门生,去年宣府粮车短少三千石,正是他拿着“风雪损耗”的假账,硬生生把案子压了下去。他一把夺过案上的登记册,册子边缘还沾着酒渍,翻到昨夜那页,只见“六百里加急”四字被人用墨笔重重划掉,改成了“普通公文”,涂改的墨迹还泛着湿痕,显然是昨夜刚改的。赵忠揪住王顺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拎起来,声音冷得像冰:“刘显的手谕何在?拿出来!”
王顺哆嗦着从抽屉最深处摸出一张泛黄的纸条,纸角都卷了边,上面只有“暂存文书,听候指令”八个字,字迹潦草,没有落款,却与赵忠见过的刘显判案文书笔迹一般无二——那撇捺间的拖笔,正是刘显的标志性写法。赵忠捏着纸条,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冷笑一声:“好个‘听候指令’!军情文书被你们这般糟践,耽误了左卫防务,你和刘显有几个脑袋够砍?”他转身就往外走,披风在风雪中扬起,“这文书我亲自送,你且在驿站等着,风宪司的人很快就到!”
刚出驿站木门,就见三个手持木棍的驿卒拦在道上,为首的正是昨夜陪王顺饮酒的张吏带来的亲信,他梗着脖子喊道:“赵大人留步!刘知府有令,文书需留下核验真伪,不得私自带离驿站!”赵忠反手拔出腰间佩刀,刀鞘撞在甲片上发出脆响,寒光凛凛的刀刃在雪光中一闪:“谁敢拦缇骑递送军情文书,按《大吴律》以通敌论处,立斩不赦!”双方对峙间,他眼角余光瞥见远处官道上尘雪飞扬,三匹快马踏雪而来,马蹄声越来越近——是岳峰派来的接应缇骑!原来岳峰见文书发出去一日无反馈,早料到驿路有阻,连夜派了人赶来。
接应缇骑翻身下马,腰间令牌一晃,迅速将拦路的驿卒按倒在地。赵忠将文书郑重交给同伴:“快!直奔蓟辽,莫再耽搁!”自己则反手将王顺捆了,拎着那张纸条,转身往岳峰的军营赶。此时已是十月廿八午后,文书整整被压搁两日,蓟辽边军的启程时间被迫延后,岳峰原计划的“五日会师大同卫外围”,刚出发就落了空。
岳峰的军帐里,烛火被穿隙的寒风搅得剧烈摇曳,金黄的光晕在牛皮行军图上明明灭灭,将大同卫左卫的标记映得忽暗忽明。图上用朱砂标出的“蓟辽援军会师点”已微微褪色,那是三日前他与参谋反复推演的结果。他接过赵忠呈上的“暂存文书”纸条,粗糙的麻纸边缘卷着毛边,上面“暂存文书,听候指令”八个字写得潦草仓促,墨色深浅不一,显然是慌乱中所书。指腹抚过那歪斜的笔画,岳峰的呼吸骤然急促,猛地将纸条狠狠拍在案上——“啪”的一声脆响,案上的铜灯被震得跳起半寸,灯芯火星四溅,几滴滚烫的灯油溅在行军图的“左卫”标记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褐油渍,像一滴凝固的血。
“刘显敢扣压军情文书,背后若没有张懋撑腰,借他个胆子也不敢!”岳峰的声音裹着冰碴,指节因攥紧拳头而泛白,手背青筋突突直跳,“他们算准了蓟辽援军是左卫的最后屏障,故意迟滞文书传递!左卫兵力本就不足,多等一日,北元就多一日加固防线,等我们赶到时,怕是只剩一片废墟!”帐外的风雪愈发狂暴,卷着雪粒狠狠抽打帐幕,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无数边关冤魂在低声泣诉,听得人心头发紧。
岳峰望向宣府的方向,烛火在他眼中投下跳动的暗影,怒火与焦虑在眼底交织。他对亲卫沉声道:“立刻备马,传信谢渊——让他带人彻查刘显与张懋近半月的驿马往来,尤其是宣府到京师的文书记录,务必找到他们私相授受的实证!”稍一停顿,他加重语气,指尖在案上重重一点,“再派玄夜卫缇骑直闯宣府知府衙门,将王顺的供词、这张纸条连同驿站登记册副本,一并交给风宪司驻宣府分司,即刻锁拿王顺入诏狱署严加审讯,我倒要看看,刘显敢不敢顶着‘包庇驿丞阻军情’的罪名不露面!”
亲卫领命转身时,铠甲摩擦声在寂静的帐内格外清晰。帐内只剩岳峰一人,他弯腰捡起滑落的行军图,图边角已被灯油浸得发脆。指尖缓缓划过宣府到大同卫的驿路,图上密密麻麻标注的“鸡鸣驿”“榆林驿”“怀来驿”,此刻在他眼中竟像一张张贪婪的嘴,正一点点吞噬着边关军民最后的生机。指腹反复摩挲着“左卫”二字,岳峰的喉结剧烈滚动——他太清楚了,这驿路受阻绝非偶然,不过是朝堂暗战在风雪驿道上撕开的一道口子。张懋、李嵩之流绝不会坐视他查清粮饷旧案,更不会让援兵顺利抵达,这场仗,他不仅要和城外的北元铁骑拼杀,更要和朝堂盘根错节的贪腐蛀虫死磕到底。
片尾
《大吴史?德佑本纪》载:“德佑三十七年冬十月廿八,岳峰所发京营援兵调令经宣府驿,为驿丞王顺压搁两日。风宪司缇骑勘得,顺受宣府知府刘显密令,以‘文书待验’为由阻递。显系英国公张懋癸酉科门生,其幕友供称‘此举意在迟滞岳峰行军,为北元布防留隙’。帝闻之震怒,召刘显入京诘问,然显以‘宣府防务繁剧,恐文书有伪’自辩,张懋率十余名勋贵力保‘显乃无心之失’。终,帝仅斥显‘办事疏忽’,罚俸三月,王顺杖二十徙边,未再深究。
蓟辽援军因此延后启程三日,大同卫左卫外围防线错失布防先机。北元趁隙攻陷左卫西城门,军民殉国者逾两千。史称‘驿路之阻,非关天寒雪骤,实显宣府驿传为勋贵所控,军情流转尽失公义。自此边驿效尤,加急文书多遭迟滞,边军之难愈甚’。”
卷尾
《大吴史?论》曰:“驿路者,军国血脉也,古有‘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星流’之效,今却为权贵私意所壅塞。王顺之怯,畏上官威权而慢军情,视驿传律条如无物;刘显之奸,恃师门奥援而乱驿政,借‘核验’之名行阻援之实;张懋之狠,仗勋贵权势而误国防,以私党利益凌驾边城安危。三者相勾连,织就一张阻绝军情的密网。
岳峰之援,非阻于朔风烈雪,实阻于朝堂私网;左卫之陷,非迫于北元之锐,实迫于权贵之贪。驿路不通,则军情如盲,边将望眼欲穿而文书不达;权贵擅权,则军命如戏,将士浴血奋战而援兵迟滞。此阻之后,边驿‘待验’‘待核’成常例,‘六百里加急’沦为虚文,军情延误日甚一日。国之屏障,先溃于驿路之私,再破于边城之血,非外敌之强能撼,实内蠹之烈可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