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令臣要娶妻的事,一传十十传百,不到一日,便传遍了整个京城。
常母在清水坊逢人便说自家住了个首辅夫人,本来邻里还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觉得她在吹牛。这下赶来常家看热闹的人把原本逼仄的小巷子堵得水泄不通。
更有甚者爬上常家的墙头,企图翻墙而入。
这件事产生的影响还不止于此,连清水坊附近的坊巷,很多达观显贵之家,也纷纷派出家丁打听梅令臣要娶的究竟是何人。
一时之间,苏云清以及常家人被重重包围,到了无法出门的地步。苏惠的布庄也被人围堵,根本无法正常经营。
当夜,锦衣卫进入清水坊,将人群尽数驱散,而后宋追亲自把苏云清送到梅令臣在京郊的别业。
梅令臣的别业在京城北郊的望春山下,望春山有几眼汤泉的泉眼,因此很多年前高门大户就在此修建别业,历经数朝,已经颇具规模。但与半山腰虎踞龙盘的恢弘别业不同,梅令臣的别业有种隐于林中的秀致清幽。寻常人只怕不会发现这个地方,也免了外界的纷扰。
看守这座别业的是个满头银发,背已佝偻的老妪,她步履蹒跚地出来,看到苏云清,微微愣怔了一下,随即露出笑容,“夫人许久没来了。”
她唤的是旧时的称呼,似乎外面沧海桑田,于她而言也没什么变化。
苏云清没反驳。横竖她这个夫人是跑不掉的,早叫晚叫都一样。
采蓝提醒,“这是梅府的老人,老太爷在的时候就进了府,公子都叫她宋嬷。”
宋嬷有些耳背,反应也迟钝,但脸上带着一种慈祥的微笑,无端让人觉得亲近,就像家中的祖母一般。苏云清挽着她的手臂,陪她慢慢进入别业,听她絮叨一些日常的琐事。
采绿仓促之间收拾了不少东西,她想着别业这边出行不便,衣食住行都张罗了不少。以为别业应该有几个下人可以使唤,没想到只有一个老妪,只能拉着采蓝搬东西。
宋追本来要走,见她们两个女孩子大包小包地往里搬东西,便过去帮忙。
采蓝忍不住问了一句:“大人和清河郡主之事……”
宋追说:“我出身卑贱,高攀不上王府。”
采蓝抿了下嘴唇。宋追这话有自嘲之意,但也透露出一个事实。像他们这样的寒门,根本无法融入京城显贵的圈子。晋安王府虽已经被排除出京圈之外,但出身皇室,本就高人一等。
“郡主金贵,师父还是娶一个门当户对,贤惠知心的女子为佳。”采蓝轻声道。
宋追拍了拍她的肩膀,尽在不言中。
事实上,他独身多年,于男女之事见得多了,也未有多执着。倒是身边的人热衷于为他说媒,女子确也见了不少,但还没有能入他眼中者。出身高些的,太过娇气,母家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他受不了那个气。出身低些的,大多没读过书,目光短浅,在一起无话可说,他还不如自己过。
那位清河郡主,倒是相貌佳,性情端方,也未因承恩寺一事找他的麻烦。若不是小晋安王摆出一副要吃人,让他趁早死心的模样,宋追倒是不介意娶她。
正值新年,阖家团圆之时,朝官大都有几日的假。许多在望春山有别业的官员携家带口来此地游玩,不时能听到大道上留下一片欢声笑语。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苏云清这里的冷寂了。
这别业说大不大,但比常家已是宽裕许多。宋追走了以后,就剩下她们主仆三个,外加宋嬷。宋嬷年纪大了,很早就入睡。苏云清也不好劳烦她准备饭食,只能让采绿动手。
采蓝帮着收拾屋子。这间屋子是整个别业最大的主屋,有卧室,书房,明堂,后面还连着一个露天的汤泉,以竹篱围着,点缀以草木。汤泉池很大,足以容四个人共浴。这个季节,若是天上飘雪,泡着汤泉,再温一壶酒,是再好不过的了。
苏云清看见汤泉池旁放着一把躺椅,走过去坐了坐。
池水中冒出袅袅热气,引来的汤泉哗哗地流入池中。她恍惚间似看见汤泉池里有两个人,是她和梅令臣。她趴在岩石壁上,露出一张红扑扑的小脸和上半身,头发湿漉漉地地覆在身上,随后落入池中,犹如海藻一样散开。
梅令臣从身后抱着她,亲吻她的脖颈,沿着背脊往下。
“六哥,不要了……”她娇娇地叫着,似乎承受不住,整个人脱力,往水里沉去。
男人将她转过来,举高抱在怀里,他们就像双生的藤一样缠绕着,水花四溅。男人白玉一样无暇的皮肤染上一层薄红,表情自持,眼神却沉溺,仿佛坠入人间的神祗。
苏云清面红耳赤,用力摇了摇头,池中的画面便消失了。
接着她又像被烫到一样从躺椅上站了起来。
这个地方实在是……她不敢再想,低头匆匆地离开了。
回到屋里,她猛地灌下几杯水,那股口干舌燥之意才被压下去。
采蓝回头看她,“小姐,怎么了?”
“没什么。”苏云清有些心虚,忙转移了话题,“以前我们在京城,都是怎么过年的?”
采蓝想了想,“小姐都是和公子一起过的。”
听到采蓝提起梅令臣,苏云清脑子里一下又涌入刚才的画面,连忙又喝了几杯水。
天色晚了,山上似乎有人燃放爆竹,隔了这么远,还是隐约可闻。
昨夜,苏惠做了丰盛的酒菜,特意邀苏云清一起过除夕。可她在那里,常母和常时远总有些拘谨,所以简单吃了些,她就匆匆告辞了。
那之后,主屋那里时不时传来欢声笑语,好像终于变成一家人的除夕了。
她似乎在哪里都是个过客。
家和家人,大概永远都不会属于她。
此处别业大概是常年空置的原因,就算烧了地龙也有些冷。苏云清决定先去汤泉池里泡一泡,等采绿做好了菜,再出来吃。
采蓝要来帮她宽衣,她摆了摆手,“你去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采绿的。我肚子有些饿了。”
采蓝平时很少近身伺候苏云清,她是习武之人,更适合在外面跑动。所以宽衣沐浴这些事都是采绿做的。采蓝也不逞强,出屋去找采绿了。
苏云清在房间的屏风后面解了衣裳,挽起头发,赤身走进汤泉池里。
池水温热,刚入水的时候有些烫,等适应了之后,全身像有一股暖流在涌动,十分舒服,刚好缓解了她的畏寒之状。
苏云清把头靠在岩石壁上,头顶是一片广袤的夜空,散落着几颗星子。鬼使神差的,她又想起跟梅令臣一起泡在汤泉池里的事。那时她靠在梅令臣的怀里,用手指着天上的星星,随便指一颗,梅令臣就告诉她星宿的名字。
她侧头崇拜地问:“你怎么这么厉害?”
梅令臣在她唇上琢了一下,然后又按着她的头,绵绵地吻她。
苏云清不想回忆起来的那些画面,如纸片一样涌入她的脑海里。她侧身,趴在岩石壁上,把头埋入手臂之中。回忆太甜蜜了,回忆里的那个男人好像真的喜欢她。他的眼神,表情,都骗不了人。
可那种喜欢,多半也是因为她年轻的身体,还有床笫之间的事。换一个女人,或许是同样的结果。
苏云清叹了口气。
也许她还是有几分特别的吧,毕竟朝夕相处了十几年。她的生命里,深深地烙下了这个男人的印记,想要抹去都不太可能。她之所以觉得无法原谅,是因为他在自己最危难的时候伸出了援手,给了自己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让她以为自己有了家。
而后,又狠狠地把那个家打碎。
不知过了多久,苏云清有些困了,想从水里出来,这才发现,她忘记带布了!刚才想着心事出来,根本没注意到要带块裹身的布。这个露天的汤池与室内隔绝,采绿和采蓝又在厨房,想必大声呼喊她们也听不见。
苏云清抱着脑袋,觉得自己真是愚蠢,低声地喊道:“有没有人啊?”然后又壮着胆子大喊了声,“外面有没有人,我忘记带布了!”
竹篱外的山里好像传来了她的回音。
她懊恼地缩回水中,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确定不会有人来帮她之后,决定鼓起勇气从水里出来。
这时,视线里忽然出现了一双黑色的靴子和浅蓝色的袍服。
她愣了愣,擡起视线缓缓往上擡,对上了梅令臣清俊的脸。一双冷如清辉的眸子,似乎被汤泉的热气晕开了一层模糊的情绪。
“啊!”她尖叫一声,双手抱在胸前,整个人又缩回汤泉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