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这些‘虚荣’可是要落到实处的。”
方圆的语气斩钉截铁。
“多出的半尺门槛,意味着你的府邸可以建得更高更阔。
(光耀门楣。)
多出的一道纹饰,意味着你的仪仗可以更显赫,出行时路人必须退避得更远。
(威仪赫赫。)
朝会时靠前的一步,意味着你能更早听到王命,更易被天子注视。
(简在帝心。)”
“至于那柄刻了字的佩剑,尚方宝剑懂不懂?”
方圆声音放缓,却更具穿透力。
在某些场合,这玩意儿就代表着发放人的一部分权威,持剑者可代行某些权力。
这哪里是虚荣?分明是权力的延伸。
还有乡饮酒礼上靠前的位置,可不是让你坐着舒服一点,也不是让你在酒席之上能多吃两口。
那位置意味着你在宗族乡党中的话语权排序。
意味着分配资源、裁决纠纷时,你的声音会更响,你的意见会更受重视。
在一个实行宗法制的社会,这么一个位置,懂什么叫长幼有序,尊卑分明吗?
“所以,姬周他们的确是在跟大家玩儿虚的,但虚的
方圆目光灼灼道。
这套赏赐的本质,是名分。
而名分?
要知道,师出无名,故,事不成。
连特么的周武王都得誓师正名,更何况其他人。
“在这种手段下,哪怕都已经爬到了顶点的人,距离最高的天子之位都还有着数之不尽的距离。
所以大臣们不必担心自己功高盖主,赏无可赏之下,被人来一手卸磨杀驴。
天子也不必担心臣下爬到顶点,因赏赐已到极致、前路断绝而生出懈怠。
或者说,窥视天子之位。”
方圆摊了摊手,哈哈大笑道:“因为在这套‘礼’的体系里,‘赏赐’的本质。
从殷商直接的物质资源,变成了以各种虚名为核心的荣誉证书。”
土地、人口有尽头,但荣誉证书这玩意儿会有尽头吗?
再加上不同荣誉证书对应的不同特权,细分之下,那是真的无穷无尽。
天子永远有新的皮肤,新的成就徽章可以发放,永远能给你一种更上一层楼的期待和动力。
“这就从根本上化解了最高层的权力紧张。
君臣之间,不再是你死我活的零和博弈。
天子不需要通过杀戮来消除威胁,臣子也不必通过篡逆来寻求终极安全。
大家可以在‘礼’的框架内,玩一场无限游戏。”
方圆不无赞叹的说道:“因为不论是天子的赏赐,还是大臣的荣耀,都是写明了的规章制度。
也都是被承认的。”
天子不必绞尽脑汁去想怎么赏,才能赏得让手底下人满意,又不至于让他们有了不该有的心思。
只需要按规矩办事,一是一、二是二就行。
立功的大臣也不至于害怕这份功劳背后的隐藏屠刀。
因为他得到的一切都是合法合礼的,是受整个体系承认和保护的。
臣子和天子在这一刻,真的就好像太阳和月亮一样。
日升月落之下,和谐无比,相辅相成。
功臣立大功,荣耀加身,有德。
天子赏罚分明,不嫉贤妒能,有德。
两者都有光明的未来。
甚至赏赐越丰厚,功臣越荣耀,反而越发衬托的在顶点上的天子处事公正严明。
而且,这一套还不只能够用于顶点的功臣和天子。
要知道,周王室跟骨子里的宗法制配套的是特么分封制。
“也就是说,他们可以把这一套一层一层的往下玩儿。”
方圆一副大开眼界的样子,指着占星殿顶上的群星列宿说道:“就好像这些星宿群一样,由最上面的紫微垣(天帝居所)定下基调。
其下的太微垣(朝廷)、天市垣(聚落)乃至四方二十八宿,无不遵循着某种无形的秩序。
各安其位,各司其职,却又层层隶属,环环相扣。”
星轨随着方圆的手指而动,殿顶星辰亦随之明灭,勾勒出一幅宏大而精密的天界官僚体系图景。
周天子居于中央,是礼乐天网的总枢纽,是紫微帝星。
他制定最高的规则,授予最大的名分。
诸侯们,就是拱卫中央的四方星官,如东方苍龙,西方白虎……
他们得到天子的授权,在自己的星域(封国)内,依照中央的礼法精神,建立小一号的礼乐子网络。
卿大夫,则是星官麾下的主要星辰,他们在诸侯的体系内获得名分与特权。
同时也用类似的方式管理着自己的家臣与士人。
士人,便是更次一级的繁星,他们同样追求着在自己层面上的名分提升。
甚至再到庶民中的贤者,工匠里的佼佼者。
也能在乡饮酒礼,在行业内部,获得某种程度的认可和体面,这就像是微小却依然发光的尘星。
“层层分封,层层效仿,层层构建。
从天子到最底层的庶民,整个社会都在这套‘名分-礼法-赏赐’的规则下运转。
每一层都在复制上一层的管理模式,每一层都在自己的权限范围内玩着同样的游戏。”
方圆看着殿顶那随着他话语而明灭流转的周天星斗,只觉得一种荒谬又宿命般的契合感涌上心头。
毕竟封神演义不是抄的西游记吗?
但要是按这么算下去,中天北极紫微大帝这个位置伯邑考不来坐,谁特么有资格?
说一下,伯邑考可能才是所谓的最稳的太子(世子)。
于礼,他是太姒嫡出、长子之尊。
可以说,从他落地那天起,西岐的继承权就跟他绑死了。
这叫天定的名分,比后来的储君太子还稳。
于德,其纯孝仁厚,堪称典范。
文王被囚羑里,明知道有可能一去不回。
二话不说带着重宝去朝歌救父,这是孝。
面对妲己引诱,他守着君臣之礼、父子之纲坚决不从,这是忠。
哪怕死,也没丢西岐世子的体面,守礼而死。
于功,他最终还是促成了文王姬昌回国。
甚至还用自己那惨烈的死亡证明了纣王的残暴无道,激起了西岐上下(诸侯)的同仇敌忾之心。
特么的,一个这样优秀的继承人哪一个不想要。
结果死的如此的之荒谬,死的如此之惨烈。
诸侯又没有瞎了眼,鬼知道自家哪天会不会也出一个‘伯邑考’,被纣王莫名其妙地剁成肉酱?
所以,伯邑考这一死比他再活十年、五十都有用。
其身虽殁,其名弥彰。
其冤愈深,其功愈伟。
他用最极端的方式,证明了旧时代(殷商)的不可救药。
为新时代(姬周)的诞生祭献了最昂贵,也最具说服力的祭品。
这特么完全可以说是以一己之力切断了两个时代。
更妙的地方在于,他死了。
死在了最青春年华,声名最盛的时候。
在合适的时候死去,是一件很多人都不具备的能力。
这方面的反面例子和正面例子都有很多,典型的比如嬴政和李三郎。
而伯邑考的死,死亡时机、动机、方式,每一个不是老天爷帮忙都不可能凑的这么好。
死在了姬昌被囚,西岐群龙无首、人心惶惶,却又憋着一股悲愤之气的最关键节点。
再早,文王势力未大成,死了可能就真的白白死了。
再晚,若文王已归国,他的死亡就只是一场悲剧,而非能点燃全局的导火索。
死的动机纯粹至极,为救父而死。
孝道,绝对的政治正确。
死的方式惨烈而屈辱,被剁成肉酱,还被做成肉饼喂给了自己父亲吃。
这最大限度地激发了同情、恐惧与愤怒,将纣王的残暴和殷商的无道彰显得淋漓尽致。
天时、地利、人和,甚至包括他完美的个人品质和悲惨的结局。
所有这些因素汇聚在一起以后,对于一个讲究礼法的国度和文明来说。
“伯邑考之死”在政治和道义上,跟特么核弹没有任何区别。
他太完美了,完美的出生,完美的成长,完美的死去。
他甚至连错误都还没来得及犯。
真可谓是应运而生,应劫而逝。
所以把他封为中天北极紫微大帝,位居天庭枢纽,统御万星,成为帝王在天界的象征。
完全不需要搞什么狗屁阴谋论,毕竟这是他应得的。
礼、德、功,三者都达到了为人子、为人臣、为人君的极致。
姬昌被囚禁期间,西岐是伯邑考在主事。
至于做的怎么样?
在父亲(人君)被掳走的情况下,西岐内部没有生变。
跟殷商的关系没有继续恶化,轻启战端。
伯邑考甚至连道义都站住脚了。
嗯,在现代写网络小说被气不过的读者寄刀片,可能真的只是寄刀片。
但在写封神演义的那个时代,作者要是敢对这种在礼法制之下,绝对的白月光乱来的话。
作者接到的刀片可能会很不一般,接受的地点更是会很特殊。
“哈,其功烈烈,其德昭昭。
原来如此。”
看着眼前秩序井然的星空,方圆伸出手,指尖仿佛要触碰那运转不休的星轨,声音里带着了然的叹息。
“层层而下,层层而上,如同两条流动的大江大河滋养整个九州。
故而,九州越发强盛,诞生了诸夏(华夏)。”
原来这才是文以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