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锋心中猛地一沉。
“景行兄,此话何意?还请明示。”
赵景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可知,半年前陛下要赏赐南榜状元谢靖的,究竟是什么吗?”
不等陈锋回答,他便抬起头,看着陈锋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是——赐——婚!”
“赐婚?”
陈锋和裴宽同时一惊。
赵景行看着他们震惊的表情,脸上的苦涩更浓了几分。
“正是!”他加重了语气,“陛下要赏赐给谢靖的,不是金银财宝,不是高官厚禄,而是……当今圣上唯一的适龄皇女,年方二八,陛下最为宠爱的昭阳公主!”
“陛下要将昭阳公主,许配给南榜状元谢靖。”
“可要命的是,谢靖……早已在乡中有妻,且夫妻情深似海,乃是青梅竹马,一同熬过寒窗之苦的结发之妻。”
赵景行说到这里,看了一眼陈锋,那眼神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我大乾立朝三百载,皇族规矩森严。公主下嫁,驸马府中,公主为尊,绝无公主为妾之理。驸马的原配,要么被一道圣旨休弃,要么……便只能自降身份,沦为妾室,日后见了公主,还得执妾礼,口称主母。”
“谢靖此人,我虽与他交往不深,却也知其为人。他深受儒家教化,性情高洁,近乎偏执,平生最重'情义'字。他又怎肯为了一己的荣华富贵,做出此等背信弃义,抛弃糟糠之妻的无耻之事?”
赵景行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敬佩与惋惜的神色,仿佛沉浸在了那段往事中,声音也变得低沉起来。
“我听家祖父说,那日朝堂上的情形。当陛下在金銮殿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宣布要将昭阳公主许配给谢靖时,所有人都以为,这是天大的恩宠,是谢靖一步登天的捷径,纷纷出言恭贺。”
“唯有谢靖,立于殿中,面如死灰。”
“他当场便叩首,拒绝了陛下的赐婚。”
“陛下当场震怒,问他可知‘抗旨不遵’乃是死罪。谢靖非但不惧,反而挺直了脊梁,引经据典,与陛下当庭辩驳。”
赵景行深吸一口气,回忆当时那些振聋发聩的言语,模仿着谢靖的语气:
“谢靖言道:《礼记·昏义》有云,‘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此乃人伦之始,纲常之基。臣与发妻,早已三书六聘,行过大礼,告慰过列祖列宗。臣妻侍奉公婆,操持家务,并无七出之条所犯任何一条。若臣无故休妻,是为不敬祖宗,不顾人伦,此为不义!”
“他见陛下脸色愈发难看,非但没有收敛,反而继续说道:‘《尚书》亦有言,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而家为国之基石,家不宁,何以安天下?若为臣者,连自己的发妻都不能保全,连自己的小家都不能安宁,又何谈忠君爱国,牧守一方,安抚万民?此为不忠!”
“最后,他更是抬起头,直视龙颜,言辞恳切。他说,‘陛下乃万民之表率,天下之楷模。若天子强令臣子抛弃糟糠之妻,另娶新欢,恐令天下夫妻离心,纲常错乱,非圣君所为!《诗经》有云: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夫妻和睦,方能家道兴盛。臣恳请陛下,体察臣之苦楚,收回成命,莫让天下人以为,天家皇恩,竟是要以拆散恩爱夫妻为代价换取!’”
石狮子的阴影下,一片死寂。
无论是陈锋,还是裴宽、叶承,都被谢靖这番话给镇住了。
这哪里是辩驳,这分明就是指着皇帝的鼻子在骂他行事不端,会动摇国本!
赵景行说完这番话,自己都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番话说的是有理有据,不卑不亢,从‘义’说到‘忠’,再从‘家’说到‘国’,最后还将陛下捧到了圣君的高度上,恳请他以身作则。可以说,将一个儒生能说的话,都说尽了。”
“但是,”赵景行摇了摇头,“你想想,天子一言九鼎,金口玉言,岂容臣子如此当面顶撞,还句句引经据典,说得他哑口无言,下不来台?”
“陛下当场龙颜大怒,御座上的扶手都被他拍碎了。当场便要将谢靖拖出去斩了,以儆效尤。”
“幸得几位老臣以及太傅苏弘道求情,说谢靖虽言辞过激,但其心可悯,其情可原,且新科状元未经授官便被斩杀,于国朝颜面有损。陛下这才免去了他的死罪,却也当庭下旨,将他贬斥到了西南边陲的江州去做一个七品的县令。并且言明,此生若无天恩,永世不得回京。”
“一个本该入翰林院,前途无量的状元郎,就此……毁了。”
轰!
赵景行的话,如同一道惊雷,在陈锋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一股彻骨的寒气,从他的脚底,沿着脊椎,瞬间直冲天灵盖!
他终于明白了!
终于明白了一切!
明白了皇帝那看似欣赏,实则玩味的眼神!
明白了柳越那幸灾乐祸的表情!
明白了满朝文武那同情、怜悯又夹杂着看好戏的复杂目光!
这他妈的,根本就不是什么赏赐!
这是一个阳谋!一个考验!一个精心为他设置的,无解的死局!
皇帝在用这种方式,逼着他做出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