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次全朝演练,在白虎殿上演了闹剧。阿古拉行折腰礼时,故意放慢动作,像只笨拙的熊;王恂俯伏时,偷偷抬眼,被萧虎厉声喝止:“低头!”最乱的是拜天地环节,李德彰的《祝文》还没读完,额尔敦的长调就起了,两者节奏对不上,像场嘈杂的合奏。
“停!”萧虎一拍案,虎钮大印在案上震动。他让分练三日:蒙古将官练折腰,汉臣练俯伏,巫祝练祭文与长调的衔接。“三日后再合练,谁出错,罚俸一月!”帖木儿的鞭子抽在廊柱上,木屑飞溅——他最恨做事不体面。
三日后再练,阿古拉的折腰快了半拍,正好接上帖木儿的动作;王恂的俯伏角度标准,红垫上的花纹都没压歪;李德彰与额尔敦的祝祷,竟奇异地合上了节奏。萧虎望着整齐的队列,忽然笑道:“再练三日,就能让大汗看见了。”
朝会的服饰,也暗藏玄机。蒙古将官穿“质孙服”(蒙古礼服),却在领口绣汉地的云纹;汉臣穿圆领袍(汉服),腰系蒙古式的蹀躞带(挂小刀、火石)。“这袍子勒脖子!”阿古拉扯着领口的云纹,差点把线扯断。周显道:“这是江南的云锦,比草原的皮衣软,穿惯了就舒服。”
孟珙的圆领袍最特别,左襟绣白虎(萧虎的标志),右襟绣“归义”二字,腰间的蹀躞带挂着块汉玉(原南宋宫物)。他摸着玉带,想起在黄州时穿的铠甲,忽然觉得这长袍比铠甲更沉——铠甲护的是身,长袍护的是命。
有个蒙古百户把质孙服的下摆剪短(方便骑马),被阿古拉骂:“朝会不是打猎!”却在看到帖木儿也穿着剪短的袍子时闭了嘴——原来帖木儿怕踩着袍子绊倒,早就改了样式。礼仪的规矩里,总有人偷偷留条活路。
忽必烈驾临大都时,特意观看了朝会演练。他坐在狼虎交椅上,看着百官先拜天地(圣火与五谷同燃),再折腰(蒙古将官的银带闪光),最后俯伏(汉臣的袍角扫地),忽然问耶律楚材:“你看他们像一家人吗?”
耶律楚材道:“像刚搭伙的牧民,虽磕磕绊绊,却在往一处走。”忽必烈指着阿古拉:“他折腰时,手还在摸刀。”又指王恂:“他俯伏时,眼睛还在瞟朕的椅子。”却终是下旨:“三礼就这么定了,正月初一,正式启用。”
离开前,他对萧虎道:“礼仪是水,能载舟,也能覆舟。你把水搅混了,就得自己澄清。”这句话像块石头,压在萧虎心头——他知道,这三礼不是结束,是无数妥协的开始。
大都的百姓聚在宫墙外,听着里面的传呼(“拜天地——”“折腰——”“俯伏——”),议论纷纷。卖胡饼的老汉道:“听说蒙古人不磕头了?”修鞋的匠人接话:“汉人也不磕响头了,这叫‘各让一步’。”
有个从汴梁迁来的书生,在茶馆里写《三礼赋》,其中两句被传得很广:“火谷同炉,非炎非穑;折俯共阶,非胡非汉。”卢景裕看到后,让人把赋文抄在崇文馆的墙上——这比任何解释都更能说明新朝的姿态。
最意外的是归义营的家属,她们看着丈夫练礼归来,既不像蒙古人那样挺胸,也不像宋人那样弯腰,忽然觉得这姿势很陌生,又很安心——或许,这就是她们将来要过的日子。
至元四十四年正月初一,大都白虎殿的朝会如期举行。忽必烈端坐御座,萧虎立于左侧,耶律楚材立于右侧。祭天地时,圣火的烟与五谷的香缠绕上升,像条看不见的绳;折腰时,蒙古将官的银带齐动,像片流动的星河;俯伏时,汉臣的袍角铺地,像块沉默的地毯。
阿古拉折腰时,手虽还在摸刀,却按规定停在了腰间;王恂俯伏时,额头虽还没触地,却比演练时低了半寸。孟珙站在归义营队列里,看着这半蒙半汉的礼仪,忽然想起长江北岸的虎印——原来从那时起,这混合的礼,就已注定。
朝会结束后,忽必烈望着散去的官员,对萧虎道:“今日的礼,比草原的篝火暖,比江南的文庙活。”萧虎望着殿外的青铜虎首,晨光正从虎口中穿过,烟气如缕——这三礼,就像这虎首吐烟,看着是奇观,内里却是无数机关的磨合。
礼仪的融合,从不是谁吃掉谁,而是像这朝会的三礼,拜天地时各敬各的神,折腰时各守各的份,俯伏时各存各的心。而萧虎要的,就是这“各存其心”里的一点点“同归一心”——哪怕只有一点点,也足够撑起这座大都的朝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