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压在青杨林的枝桠上,每片叶子都坠着晶亮的水珠,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打在石滩上溅起细碎的响。莉齐蹲在溪边干呕时,指尖攥着的青苔被掐出了水,草叶上的晨露混着她的冷汗,在石板上洇出一小片湿痕。我刚把英军巡逻路线图用炭笔在石桌上描完最后一道弯,听见那阵压抑的咳嗽声,手里的炭笔“啪”地掉在地上,滚到她脚边。
“怎么了?”我捡笔时碰了碰她的肩膀,她的肩胛骨硌得人发疼,比上次一起扛火药桶时瘦了不少。她没回头,只是摆了摆手,喉结剧烈滚动着,最后只呕出些酸水,沾在石板上,像泼翻的柠檬汁。
“是不是昨晚的麦饼坏了?”我拧开水壶递过去,壶嘴刚碰到她的嘴唇,她突然偏头躲开,捂着嘴往远处挪了两步,肩膀还在抖。“我去叫玛莎婶子来看看?她上次给基兰治过吃坏肚子的毛病,用艾草煮水一喝就好。”
莉齐这才转过身,脸色白得像刚剥壳的杏仁,嘴唇却泛着不正常的红,像是被热气熏过。“不是吃坏东西,”她声音发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围裙上的石楠花刺绣——那是她亲手绣的,针脚密得能挡住风,“塔顿,我这个月的月信……迟了快十天了。”
石桌上的路线图被风吹得卷了边,我伸手去压时,指尖在发抖。难怪前阵子她总说累,上次在武库整理火药,她搬半箱就喘得直扶墙,我还笑她“比基兰的小侄子还娇气”;前天分麦饼,她把我手里那块抢过去,说“突然想吃带芝麻的”,当时只当是天气转凉贪嘴……这些零碎的片段突然串成线,勒得人胸口发紧。
“什么时候发现的?”我蹲下来,视线和她齐平,能看见她睫毛上挂着的水珠,分不清是晨露还是别的。她从围裙兜里摸出片压平的石楠花,花瓣边缘卷得厉害,像被火燎过——那是半个月前,我们在老教堂后院翻地时摘的,当时她还说“这花干了能当书签”。
“那天帮玛莎婶子翻种土豆的地,”她指尖轻轻敲着石楠花,声音轻得像怕惊着谁,“弯腰捡石头时突然晕了,眼前黑得像地窖。老神父的妹妹正好来送草药,她扶我坐下时摸了摸我的脉,说……说这症状像她怀小孙子的时候。”
她忽然抬头,眼里蒙着层水汽:“我不敢信,又等了十天……今早起来摸了摸肚子,好像比平时硬点……”话没说完,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指节因为用力泛白,“你说……会不会是错觉?我以前也推迟过,就是没这么久……”
“不会错。”我把她扶起来,她的胳膊细得像根芦苇,“玛莎婶子的婆婆以前是接生婆,叫她来看看就知道了。”刚要喊人,就见科林扛着盾牌从林子里出来,盾面沾着的晨露顺着边缘往下淌,在石板上画出歪歪扭扭的线。
“怎么蹲在这儿?”科林把盾往石桌上一放,震得炭笔滚到地上,“英军的斥候刚往上游去了,带了火枪,咱们得换条巡逻路线。”他说着往莉齐那边瞥了眼,突然收住话头,盾往石桌上又磕了磕,“你这脸色不对啊,莉齐,是着凉了?”
莉齐刚要开口,被我悄悄拽了把衣角。现在说这事,指不定科林会立刻把她塞进密道,连风都不让吹着,可英军的斥候还在附近打转,哪有功夫躲清闲。莉齐懂了我的意思,抿了抿唇:“可能是早上露水太凉,有点反胃。”
科林却没挪步,皱着眉打量她:“你这阵子瘦得脱相了,昨天分干粮时,你把熏肉全给了基兰,自己就啃了口麦饼——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忽然一拍大腿,盾面震得路线图飞起来,“我知道了!肯定是上次搬火药时累着了!早说让你别碰那些重东西,你偏不听!”
“真没事,”莉齐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往我身后躲了躲,“就是起太早,没睡够。”
科林却不依不饶,伸手就要去摸她的额头:“我看看发没发烧,玛莎婶子说孕妇……”话说到一半突然卡住,眼睛瞪得像铜铃,“等等……你刚才说月信迟了?”
莉齐被他问得一愣,下意识点了点头。科林手里的盾牌“哐当”砸在石桌上,震得石缝里的小石子都跳起来。“你这是……有了?”他声音突然拔高,吓得树上的晨露哗哗往下掉,“多久了?有没有找玛莎婶子把脉?她接生过十几个娃,一摸一个准!”
“别嚷嚷!”我赶紧捂住他的嘴,往上游瞥了眼——芦苇丛里的影子还没散,英军的斥候说不定正支着耳朵听动静,“想让全河谷的人都知道?”
科林扒开我的手,眼里亮得吓人,突然往莉齐面前一蹲,粗粝的手掌悬在她小腹前,离着半尺远就停住了,像怕碰碎了瓷娃娃。“那以后巡逻你别去了!盾队的伙食我来管,玛莎婶子说怀头三个月得吃酸的,我这就去摘野山楂!”他说着就要往林子跑,被我一把拉住。
“英军还在附近转悠,摘什么山楂!”我把他拽回来,指了指芦苇丛,“先把斥候引开再说。”
科林这才想起正事,挠了挠头,把盾牌往我手里塞:“你替我带盾队,我去给她找吃的!对了,孕妇是不是不能碰凉水?火药桶也不能搬?是不是还得离烟幕弹远点儿?”絮絮叨叨的样子,倒比莉齐还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