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紧张。”雷蒙德停下脚步,把竹篮放在地上,解开油纸,桂花蜂蜜的甜香立刻漫了开,“芬利大叔说,你们是来帮忙的,也是来学本事的。这共壤麦……得这么割。”他拿起镰刀,在栅栏边的空地上比划着,“刀刃要斜着贴地,别用蛮力,顺着麦秆的劲儿走,就像……就像跟朋友握手,得轻着点,才不会伤着对方。”
没人说话,可囚犯们的眼神渐渐松了。雷蒙德把麦糕一块块分出去,轮到最年轻的后生时,对方犹豫了半天,才伸出手,指尖触到麦糕的温热时,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又飞快地攥紧了。
“我叫阿木。”后生的声音细若蚊蚋,却足够让雷蒙德听见,“我……我以前偷过麦种,被抓进来的。”
雷蒙德的动作顿了顿,随即笑了,像想起了什么往事:“我以前也犯过错,比你严重。”他指着田里的共壤麦,“但你看,这麦不记仇,你对它好,它就给你长穗。人也一样,知错了,就往前看。”
阿木的眼圈红了,用力点了点头,攥着麦糕的手微微发抖。
打麦机的轰鸣里,忽然混进了歌声。是肖恩在唱爱尔兰民谣,调子轻快得像麦浪的起伏,他的盖尔语发音卷着舌,带着点跳脱的节奏,从田埂那头飘过来。雷蒙德听见了,也跟着哼起来,他的嗓音有些粗,调子找得不太准,却唱得格外认真。芬利和农人们被感染了,也跟着扯开嗓子唱,唱的是黑水河两岸流传了几代的旧歌谣。
最让人意外的是,栅栏外的囚犯们也慢慢加入了。起初只是几个年长的跟着哼,后来连阿木也张了嘴,虽然声音发颤,却没有一个人跑调。歌声混着打麦机的轰鸣,在麦场上空荡开,像一张无形的网,把所有人都兜在里面,竟盖过了所有的嘈杂与隔阂。
艾琳坐在麦垛上,看着这一幕——肖恩举着测产仪在田埂上蹦跳,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芬利蹲在打麦机旁给齿轮上油,嘴里哼着跑调的歌;雷蒙德正教阿木捆麦秸,他耐心地把对方绑歪的绳结解开,重新绕了个活结,动作里带着当年艾琳教他时的温柔;远处的黑水河闪着光,像条缀满碎金的带子,把两岸的麦田连在了一起。
她忽然明白,“共壤”从来都不只是麦。那些曾经隔着栅栏的、带着伤痕的、揣着愧疚的人,就像石楠麦与初心麦,看似不同,却能在同一片土里扎根,根缠在一块儿,就再也分不开了。
傍晚时分,最后一袋麦粒被装上马车。车辙印在田埂上画出两道平行线,像给麦田系了条棕色的腰带。雷蒙德满身麦芒地走过来,裤脚沾着草屑,手里捧着个粗陶罐,罐口用红布封着,上面还插着根共壤麦的穗子。
“肖恩教我酿的麦酒。”他把陶罐递过来,掌心的温度透过陶土传过来,“他说要封在麦秆堆里埋着,等明年开坛时,就着新麦吃,味道才最醇。”他的指甲缝里还嵌着麦糠,额角的汗没擦干,却笑得比天边的晚霞还亮。
艾琳接过陶罐,轻轻晃了晃,里面传来“哗啦”的轻响,像麦粒在跳舞。罐口的红布飘着,混着麦香和淡淡的酒香,让她想起雷蒙德第一次说“不恨了”那天,也是这样的好天气——阳光暖,风里有麦香,他站在田埂上,眼里的光比穗粒还亮。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他,他缩在田埂边,草帽压得很低,几乎要遮住整张脸,像株被暴雨踩过的麦,连腰都挺不直。而现在,他站在夕阳里,身影被拉得很长,与这片麦、这片土、这渐渐沉下去的落日,融成了一幅画,和谐得让人舍不得移开眼。
“埋在老地方吧。”艾琳指了指那几株留作样本的麦根,此刻它们的根须已经在泥土里蔓延开,像无数只手,悄悄抓住了更多的土,“等明年,这根须该爬满整个田垄了,到时候开坛,让所有的麦都闻闻这酒香。”
雷蒙德点头,从田埂上挖了个浅坑,小心地把陶罐埋进去,上面插了根更长的麦秆做记号。风吹过,麦秆轻轻摇晃,像在点头应许,又像在哼着谁也听不懂的歌谣。
远处的电报线在暮色里“嗡嗡”作响,载着“共壤麦”消息的电波正穿过云层,飞向都柏林,飞向更远的地方。而麦场上的人还在忙碌,农人们扛着镰刀往回走,笑声在田埂上滚来滚去;肖恩蹲在打麦机旁,借着最后一点天光整理测产数据,嘴里还在念叨着盖尔语;雷蒙德正帮阿木把割下的麦束搬上马车,阿木的腰杆挺得笔直,脸上的淤青在夕阳下几乎看不见了。
歌声已经停了,可麦浪还在轻轻起伏,像是在延续那未完的调子。混着麦香的风漫过黑水河,漫向更远的田垄——那里,新的共壤麦种已经备好,装在印着石楠花和初心麦图案的布袋里,只等春雨一落,便要钻进土里,续写这共壤而生的故事。
而雷蒙德和艾琳并肩站在田埂上,看着最后一缕阳光沉入地平线,谁也没有说话。有些话,不必说出口,就像这共壤麦,不必喊着“要长大”,也自会在土里扎根,在风里结果,把所有的故事,都藏进沉甸甸的穗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