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艾格尼丝在芦苇丛里狂奔,她的重量很轻,呼吸却烫得我脖颈发疼。突然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低头看见是具漂浮的尸体——是个穿红制服的英军,胸口插着根石楠花枝,花瓣被血浸成了深紫色,花枝的尖刺深深扎进他的皮肤,像在宣告某种审判。艾格尼丝突然低声道:“是康纳干的,他最会用石楠枝做陷阱,说这花看着软,刺却比刀还狠。”
果然,前方传来康纳的呼喊,带着故意装出的粗野:“来啊!爷爷在这儿呢!”声音越来越远,显然是把追兵往密林里引去。我抱着艾格尼丝钻进对岸的灌木丛,她突然指着我的后背笑起来,笑声带着喘息,却比枪声动听:“您背上……沾着石楠花瓣呢,紫莹莹的,像块新绣的补丁。”
伸手一摸,果然摸到片湿漉漉的紫瓣,花瓣根部还缠着根细藤,不知何时缠上的。阳光穿过灌木的缝隙落在花瓣上,能看见上面细密的纹路,像爱尔兰土地的脉络,曲曲折折,却始终朝着一个方向。艾格尼丝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她的手心滚烫,竟比胸口的圣油罐还要烫:“您看那边!”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橡树林的边缘站着个拄着十字架的老妇人,银白的头发在风里扬起,像朵巨大的蒲公英。她正朝着我们的方向画十字,十字架的木头已经发黑,却被摩挲得发亮。她脚边的石楠花丛开得格外盛,紫色的花瓣铺了一地,像条通往密林的地毯,踩上去时,花瓣碎裂的“沙沙”声,像在念着古老的祷词。
“是玛莎婆婆!”艾格尼丝的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她从我怀里挣下来,踉跄着往前跑,黑袍扫过石楠花丛,带起一阵花雨,“她是奥康纳尔神父的远房表姐,当年在都柏林的修道院做过修女,英军拆修道院时,是她把圣像藏在井里才保住的。”
老妇人等我们走近,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像被点燃的泥炭块。她突然掀起围裙,露出里面藏着的东西——是件缝补过的圣衣,布料已经泛黄,上面绣着的石楠花纹有些褪色,针脚却异常细密,在阳光下能看见线头处打的结,一个又一个,像串永不松开的誓言。“奥康纳尔神父早料到你们会来,”她的声音像被泥炭火熏过的木头,带着温暖的沙哑,“这是他年轻时穿的圣衣,说给能带着石楠花香过河的人。”
我的目光落在圣衣的领口处,那里别着张字条,字迹被水汽浸得有些模糊,却是奥康纳尔神父的笔迹,一笔一划都透着股执拗。而更让我心头一震的是,圣衣的内衬里,缝着块小小的布片,布片上绣着个缩写——“·o”,那是我父亲的名字,马修·奥布莱恩的缩写。
父亲遇害那天,穿的就是这样一件圣衣。
“这……”我的手指突然开始发抖,指尖触到布片时,像被烫了一下,“奥康纳尔神父……他怎么会有这个?”
老妇人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她叹了口气,用围裙擦了擦手:“神父知道您是谁,知道您父亲是马修。”她顿了顿,伸手抚摸着圣衣上的石楠花,“十年前,您父亲就是穿着这件圣衣,在都柏林的小巷里被抓的。那天他刚给贫民窟的孩子做完弥撒,怀里还揣着您画的画——画的是石楠花丛里的小教堂,对吧?”
我的喉咙突然像被泥炭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父亲遇害的细节,我只从邻居口中听过零星碎片,他们说他被打得很惨,却始终不肯松开怀里的圣像。原来奥康纳尔神父竟知道得这样清楚,那些我以为永远沉没在记忆里的碎片,竟被他悄悄捡了起来,缝进了圣衣的内衬。
“您父亲被带走前,把这件圣衣托给了神父。”老妇人的声音低了下去,像在说一个不能被风吹走的秘密,“他说如果您能活下来,让您记住两件事:一是石楠花的根,二是天主的眼。”她从圣衣口袋里掏出个小小的木盒,打开一看,里面是半块怀表的齿轮,锈迹斑斑,却能认出是父亲那只被砸裂的怀表,“神父说,等您能带着圣爵残片过河时,就把这个给您。他说,有些债,总要有人记得,才不算白欠。”
艾格尼丝轻轻抚摸着圣衣上的针脚,突然轻笑出声:“您看这针脚,和芬恩编篮子的纹路一模一样。”我凑近一看,果然,那些歪歪扭扭却异常坚韧的线条,像极了孩子们用芦苇编出的图案,带着未经雕琢的生命力,“神父定是早就算好了,连针线都透着股盼头。”
远处的密林里传来康纳的枪响,一声,又一声,像在敲打着希望的鼓点。老妇人往我们手里各塞了块烤饼,饼里夹着石楠花碎,咬下去时,涩味里透出清甜,像极了这片土地的味道——苦难与坚韧交织,却总有生生不息的甜。
芬恩和孩子们的身影出现在橡树林的另一端,利亚姆举着那块泥炭块,像举着块稀世珍宝。阳光穿过树冠,在他们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与石楠花的紫色交映成一片温暖的海。
我握紧手里的齿轮,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渗进来,却奇异地熨帖。原来奥康纳尔神父留下的不只是圣衣和字条,更是一把钥匙——打开记忆的钥匙,打开仇恨的钥匙,也是打开未来的钥匙。他早就知道,我追寻的不只是信仰,还有真相,而真相,从来都藏在最柔软的针脚里,藏在最坚硬的根须下。
风穿过橡树林,带来了远处沼泽的气息,混着石楠花的清香,像一句未完的祷词,在晨光里轻轻荡漾。我望着圣衣上绽放的石楠花纹,突然确信,父亲说得对,石楠花的根扎得深,而天主的眼,看得更远。那些被践踏的,终将破土而出;那些被遗忘的,终将在某个清晨,随着石楠花香,回到我们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