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这位小娘子,绝非寻常人家之女。
袁老先生思及此处,又忆起送自己来此地的车夫一早已经离开,倒也确实没推拒,只是再度拱手:
“那就烦劳小娘子为老朽引路。”
余幼嘉被迫又受一礼,不知怎的,第一念想竟是‘这位老先生与五郎应该很有话聊’。
或许,是因为读书人都有的酸儒气?
两人一猫就这么慢腾腾踱步往回走,余幼嘉不停在心中推演该如何对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坦白自己如今才是崇安县令的事。
从袁老先生刚刚训斥车夫的举动来看,应当是极其尊崇正统儒家礼教的读书人。
这种读书人多半都有同一个特性,那就是大多迂腐,认为生死事小,失节事大。
若是被他知道,余幼嘉一介女子身在做县令
余幼嘉从前倒是不在意旁人眼光,旁人看不惯就看不惯,她也不需要别人肯定。
可袁老先生从前治下清明,如今又记挂崇安百姓,这又与旁人大有不同。
余幼嘉琢磨了一路,也没琢磨出个之所以然来,两人穿过依旧有些嘈杂的街市,拐过几个街角,一座修缮一新的县衙便出现在眼前。
朱漆大门,石狮矗立,倒是颇有几分气派。
余幼嘉定了定神,正准备干脆坦白从宽。
可谁知,她还没来得及说话,身旁袁老先生的脚步却已然顿住。
他的视线首先落在院中那面巨大的“鸣冤鼓”上。
鼓身崭新,红漆耀眼,但鼓架下方却临时堆放着几个半旧的木箱,似是衙役暂放的杂物,几乎堵住了击鼓的通路。
袁老先生的眉头立刻紧紧锁起,声音沉肃,带着金石之音:
“《周礼·夏官·太仆》有云,‘建路鼓于大寝之门外,而掌其政,以待达穷者与遽令’。鸣冤之鼓,乃下情上达之咽喉,通塞治乱之象征!”
他抬手指向那被堵塞的鼓前,脸色发黑:
“如今此鼓前路壅塞,几成虚设!岂不闻《易经》有言,‘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此路不通,民情何以上达?此乃轻忽民瘼,壅塞言路之一也!”
值守的衙役面露尴尬,余幼嘉欲言又止。
袁老先生气性颇大,继续前行,穿过仪门,目光又投向正堂前悬挂的匾额,那上面是四个金漆大字——
“明镜高悬”。
此时,他又停下脚步,仰头凝视,抬手指向那匾额,语气愈发严厉:
“‘明镜’所以察形,‘高悬’意在示公。然《礼记》云,‘礼,时为大’。”
“此匾悬得过高,近乎檐角,百姓仰视尚且艰难,日光偏移时更是一片模糊,何谈‘明’?何谈‘公’?徒具其形,未体其意,此乃拘泥虚文,不务实政之二也!”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堂前回响,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几个原本在廊下闲聊的胥吏都噤了声,惊疑地望着这位不速之客。
批判完两处,袁老先生似乎又觉不够,目光又落在正堂前台阶的石刻纹样上,那是繁复的缠枝莲花。
他竟又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深刻沉痛道:
“《尚书》有云,‘王道荡荡,不偏不党’。官衙重地,阶前石刻当以方正简洁示人,取‘平直公正’之意。此莲花纹样,虽寓意尚可,然过于繁缛雕琢,失其质朴刚健之本!奢靡之风,往往始于微末!此乃好虚饰、忘根本之三也!”
“呜呼哀哉!伦理皆丧,伦理皆丧!”
“如今这县衙的县令是谁?怎么如此行事!!?”
一直跟在老先生身旁寸步不离的余幼嘉:“”
老先生,别念了,别念了——
头,头好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