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 诏狱夜话(1 / 2)

天佑元年,除夕夜,汴梁皇城司诏狱。

岁暮的寒风如同厉鬼的呜咽,在诏狱高耸而阴森的石墙外盘旋呼啸,卷起地上的残雪与尘土,抽打在紧闭的铁门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更衬得这片禁区死寂如墓。

狱内,甬道深长,墙壁上凝结着厚厚的、永不消散的冰霜,昏黄的油灯盏在壁龛中摇曳,投下扭曲跳动的阴影,将两侧铁栅栏后那些模糊蜷缩的人形映照得如同地狱里的冤魂。

空气凝滞,混杂着陈年血垢、霉烂稻草、腐肉以及一种绝望浸透石壁后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味,沉重得几乎能压碎人的肺腑。

最深处的特殊囚室,铁门被无声地打开。沉重的机械转动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一股更凛冽的寒风裹着雪沫涌入,吹得室内那盏孤灯几乎熄灭。

枯坐在石榻上的陈忠和缓缓抬起头。数月不见天日的幽禁,使他面色苍白如纸,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眸子,在昏暗光线下依旧保持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沉静与清明。

他身上的囚衣单薄而破旧,却浆洗得异常干净,仿佛这是他在绝境中维持尊严的最后方式。

门口,出现了两个人影。

前面一人,裹着一件玄色貂皮大氅,风帽压下,遮住了大半面容,但那种久居人上的、无法完全掩饰的威仪,以及大氅下隐约露出的明黄龙纹常服,已然昭示了其至高无上的身份——官家赵桓。

他身后,跟着一个略显瘦弱的年轻人,同样裹得严实,面色紧张,眼神中充满了不安与好奇,正是当朝太子赵谌。

两名皇城司的心腹缇骑悄无声息地留在门外,如同融入阴影的石像。

赵桓缓缓摘下风帽,露出那张枯瘦憔悴、比数月前更显苍老焦虑的面容。他的目光落在陈忠和身上,复杂难明,有审视,有忌惮,或许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愧怍与…求助?他挥了挥手,一名缇骑默然入内,放下一个食盒,又迅速退了出去。

食盒打开,里面是几样精致的御膳房点心,还有一壶显然温过的酒。

“今日除夕,朕…来看看你。”赵桓的声音干涩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示意了一下食盒,“陪朕…和太子,用些酒食。”

陈忠和目光微动,缓缓起身,依礼微微躬身,声音因久未言语而有些低哑:“罪臣…谢陛下隆恩。”他没有推拒,平静地在石桌旁坐下。太子赵谌有些局促地坐在另一边,眼神躲闪,不敢与陈忠和对视。

酒斟上,是御用的琥珀光,酒香醇厚,却驱不散这石室中深入骨髓的阴冷与绝望气息。点心精致,却无人真有胃口。

赵桓端起酒杯,却不饮,目光透过摇曳的灯火,落在陈忠和脸上,仿佛在斟酌词句。

“忠和啊…”他忽然用一种近乎家常的、带着疲惫的语气开口,“记得…你刚入东宫陪太子读书时,才这么高点…”他用手比划了一下,“转眼,已是十年了。时光…过得真快。”

陈忠和垂眸:“陛下日理万机,竟还记得此等小事。”

“怎会不记得?”赵桓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种真实的感慨,“那时…你父亲刚立下擎天保驾之功,朕…朕心甚慰。你聪颖懂事,与太子…相处得也好。朕本以为…唉…”

他话锋一转,不再提当年,而是问道:“这些时日…在此处,可还…习惯?”这话问得极其虚伪,连他自己似乎都觉尴尬,说完便抿紧了嘴唇。

陈忠和嘴角极淡地勾了一下,似笑非笑:“陛下觉得,诏狱之中,可有‘习惯’二字?”

赵桓脸色一僵,闪过一丝愠怒,却又强行压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气上涌,让他苍白的脸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

“你父亲…”赵桓放下酒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终于切入了真正的主题,声音压得更低,“在海外…可好?听闻…他在那流求岛上,搞得…颇有些声色?”

陈忠和心中猛地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罪臣身陷囹圄,与外界音讯断绝,父亲近况,实不知情。”

“是么…”赵桓目光锐利地扫过他,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破绽,“朕却听闻,他在那海外孤岛,推行什么‘新政’,颇得人心啊…甚至…康王也去了那边?”

陈忠和沉默以对。

赵桓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混杂着试探、不甘,还有一丝几乎微不可察的…急切:“忠和,你是个聪明孩子。你说…若朕…若朕下旨,召你父亲回朝…他…可会愿意?”

此言一出,不仅陈忠和心中剧震,连一旁的太子赵谌都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向自己的父亲。

陈忠和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向赵桓:“陛下,父亲为何离朝,天下皆知。如今陛下欲召其回朝,是以何名目?是承认昔日工部亏空案查证属实?是承认《四海论》所言非虚?是承认…陛下当初…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