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总整理了一下勉强还算整洁的旧袍,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躬身行礼,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镇定和清晰:“在下乃南梁东宫舍人江总,奉太子殿下之命,冒死北上,特来向汉王殿下求援!侯景逆贼作乱,建康危在旦夕,太子殿下及全城百姓身处水火!恳请汉王殿下念在与太子翁婿之情,速发天兵,渡江南下,拯救江南百万黎民于倒悬!此恩此德,我大梁上下,永世不忘!”他将自己的使命和恳求一股脑儿说了出来,眼中充满了期盼。
然而,韦孝宽听他说完,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是缓缓摇了摇头,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江舍人,你的身份,我暂且相信。你的来意,我也明了。但是,请恕韦某无法从命。”
他伸出三根手指,条分缕析地陈述理由,每一条都如同冰冷的锥子,刺在江总的心上:
“第一,此等两国交兵、兴师动众之大事,岂能仅凭你口说无凭?你言奉太子之命,却无太子亲笔手书,亦无东宫印信为凭。万一我军渡江之后,梁国朝廷反口,声称我大汉不宣而战,入侵友邦,届时我汉国在天下道义之上,将置于何地?此风险,韦某不敢冒,汉国亦不能冒。”
“第二,韦某官职,乃是镇南将军、襄州刺史,职责在于镇守汉国江北疆土,防御南面。无权,也绝不敢在未得王命的情况下,擅自调兵进入他国境内。若要出兵助梁,必须有汉王殿下亲自颁发的金令与调兵虎符!无诏而跨境用兵,形同谋逆!此乃国法军规,绝无通融之余地。”
“第三,”韦孝宽目光锐利地看着江总,“据我所知,梁国带甲之士数十万,名将如云,州郡林立。侯景其麾下不过数千残兵。以梁国之国力军力,何以竟让其酿成如此大祸,乃至需要向我汉国求援?韦某不得不怀疑,此是否乃贵国陛下……或某些人的诱敌之计,意图诱使我汉军精锐深入江南险地,再行围歼?此事,不得不慎!”
韦孝宽这番条理清晰、逻辑严密的反问,如同三记重锤,狠狠砸在江总心上。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对方说的每一条都切中要害,自己竟无言以对。是啊,自己身无信物,如何取信于人?对方是封疆大吏,岂能擅自出兵?梁国拥兵数十万却局面糜烂至此,也确实引人疑窦……一股巨大的失落和绝望瞬间将他淹没。他知道,自己无法说服这位精明冷静的汉国都督了。
万念俱灰之下,江总脸上血色尽褪,他朝着韦孝宽深深一拜,声音沙哑而绝望:“既……既然如此,是在下唐突了……韦都督之言,句句在理。江某……这便返回建康,与太子殿下……共存亡……”说罢,他转身欲走,背影萧索,充满了壮志未酬的悲凉。
“江舍人留步。”韦孝宽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江总茫然回头。
韦孝宽看着他,语气缓和了些许:“江舍人一路艰辛,毅力可嘉。江南百姓之苦难,我汉国并非不知,汉王殿下仁德布于四海,更不会坐视不理。依韦某之见,殿下不日或将亲临荆襄。你不如暂且留在襄阳驿馆安心住下,养好身体。待汉王驾临,你可亲自向他面呈一切,岂不比你现在贸然返回建康送死要好?”
江总原本黯淡的眼神中,瞬间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他感激地看了韦孝宽一眼,再次躬身:“多……多谢韦都督指点!江某……恭敬不如从命!”
待江总在侍从引领下离开正厅,身影消失在廊庑尽头,屏风后转出一人,正是汉王刘璟。他脸上带着玩味的笑容,对韦孝宽道:“孝宽啊,你何时也变得如此心软了?是怕这个一根筋的书生回去白白送死吗?”
韦孝宽连忙向刘璟躬身行礼,恭敬地回答道:“大王明鉴。臣观此人,虽是一介文人,手无缚鸡之力,但信念坚定,毅力非凡,为了心中忠义,不惜此身。如此人物,若能为我所用,将来安抚江南士民人心时,或可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故而臣擅自做主,将他留了下来。”
刘璟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嗯,眼光不错。江南平定后,确实需要倚重本地有威望、有能力的文官来稳定局面。此人,可以先留着。”他话锋一转,问道:“江陵那边,萧绎还是继续装死,按兵不动?”
韦孝宽脸上露出一丝讥讽:“回大王,正是。据报,荆南各地太守,乃至部分岭南的州刺史,都已纷纷起兵,率军前往建康‘救驾’。唯独这位湘东王,手握最重的兵权,却稳坐钓鱼台,至今毫无动静。看来,他是铁了心要等到他父兄……嗯,等到建康彻底陷落的消息传来,才肯‘被迫’出来收拾残局了。”
刘璟闻言,冷笑一声,语气中充满了对萧绎的鄙夷:“他想得倒是挺美!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他眼中寒光一闪,计上心来,“他既然喜欢装死,那我们就帮他‘活’过来!立刻以他萧绎——湘东王、荆州刺史、江陵太守的名义,起草一份檄文,公告天下!就说他萧绎感念君父之危,悲悯百姓之苦,已决定起荆襄之兵,南下勤王!号召天下所有忠义之士,于本月二十,齐聚南昌,会盟誓师,共商讨逆救驾之大计!”
韦孝宽一听,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心中对汉王的计谋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一招简直是绝杀!一旦这份“奉旨勤王”的檄文以萧绎的名义传遍天下,就等于把他架在了火堆上烤!到时候,各路兵马齐聚南昌,就等着他这位“盟主”现身主持大局。他萧绎如果还敢赖在江陵不出,那就是自绝于天下,失信于臣民,还有什么脸面和威望去登基称帝?这简直是逼着他必须出兵!
他立刻由衷地赞叹道:“大王此计甚妙!如此一来,萧绎便是骑虎难下,不出兵也得出兵了!”
刘璟嘴角勾起一抹一切尽在掌握的笑容:“不错。他若识相,乖乖去南昌会盟,或许还能分一杯羹。若是还敢继续装死……”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意味深长,“那我这个做‘亲戚’的,说不得,只好打着‘救援好岳父’的旗号,亲自‘请’他动一动了!”
君臣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