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冠礼前夜,雍都的夜幕如同浸透墨汁的玄铁,沉沉压向城墙。铅云翻涌间,狂风裹挟着沙尘如利箭般抽打在宫墙的青砖上,发出“沙沙”的刺耳声响。宫殿屋檐上的青铜铃铛在风中疯狂摇晃,彼此撞击出杂乱无章的刺耳声响,宛如恶鬼的呜咽。护城河的水面被风掀起层层黑浪,岸边垂柳的枝条在风中狂舞,扭曲的影子倒映在水中,似是无数双挣扎的手。
琉璃独自伫立在占星阁中央,四周弥漫着龟甲烧灼后的焦糊味与蓍草的苦涩气息。十二盏青铜烛台围绕着三丈高的青铜浑天仪,跳动的烛火将星图上的二十八宿映得忽明忽暗。她赤足踩在冰凉的青砖上,素白襦裙被穿堂风鼓起,勾勒出单薄的身形。纤细的手指抚过浑天仪上的北斗七星纹路,指甲不自觉地抠进青铜缝隙,留下浅浅的月牙形痕迹。
“紫微垣……”她喃喃自语,声音被风声撕碎。当烛火突然爆出一朵硕大的灯花,在那瞬间,浑天仪表面的紫微星位竟泛起诡异的暗红光晕,如同被鲜血浸染。琉璃瞳孔骤缩,踉跄着扶住仪器,喉间发出压抑的呜咽。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三年前她初入秦宫,也曾在星象中窥见这般血光,那时正值嫪毐之乱初现端倪。
“不……不能再重蹈覆辙。”她颤抖着抓起狼毫,砚台中的墨汁被风掀起细小的涟漪。竹简在案上被吹得哗哗作响,她用膝盖死死压住,笔尖在竹片上划出歪斜的痕迹。汗珠顺着额角滑落,滴在“叛军”二字上,晕开一片墨渍。
“春桃!”她突然厉声呼喊,声音在空荡荡的阁楼里回荡。身着淡绿襦裙的侍女从暗处冲出,发髻歪斜,显然是在打盹时被惊醒。“速将此信交予蒙武将军,务必亲手送达!若有差池,提头来见!”琉璃将浸透冷汗的信笺塞进侍女手中,指甲在对方腕上掐出几道血痕。
春桃吓得脸色惨白,磕磕巴巴地应了声“是”,转身时险些被门槛绊倒。她跌跌撞撞跑向长廊,木屐与青石相撞的“哒哒”声渐渐远去。琉璃扶着门框,望着侍女消失在黑暗中,夜风卷起她散落的发丝,拂过她紧咬的下唇,血腥味在口中蔓延。
与此同时,咸阳宫外的护城河表面突然泛起细密的涟漪。十几道黑影破水而出,如同鬼魅般轻盈地跃上河岸。夜行衣紧贴着他们精壮的身躯,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幽蓝。为首的吕平揭开面巾,苍白的脸上横亘着一道狰狞的刀疤,此刻正随着他扭曲的嘴角微微抽搐。
“子时三刻,里应外合。”他伸出舌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眼神贪婪地望着巍峨的宫殿,“只要毁了嬴政的加冠礼,吕氏一族就能东山再起!”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更夫梆子声:“咚——咚——三更天咯——”梆子声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清晰,惊起芦苇丛中的夜枭,发出一声凄厉的长鸣。
吕平身旁的黑衣人握紧弯刀,刀鞘与腰牌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大人,若被巡夜士兵发现……”话音未落,吕平猛然转身,刀疤下的青筋暴起:“发现又如何?今夜过后,咸阳城将易主!”他的声音带着癫狂的意味,惊得水面上的浮蛙纷纷潜入水底。
子时,嬴政端坐在冠礼正殿的青铜龙椅上,十二根盘龙柱环绕四周,烛火将龙纹映照得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腾空而起。他修长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太阿剑的剑柄,“哒哒”声与殿外的风声交织。历代秦王的画像在墙上投下威严的影子,嬴政望着祖父秦昭襄王的画像,想起幼时被抱在膝头听征战故事的场景。
“陛下!”蒙武撞开殿门,带起一阵冷风,烛火剧烈摇晃。他的铠甲上插着三支箭矢,暗红的血迹顺着缝隙蜿蜒而下,在青砖上汇成小小的血泊。他单膝跪地时,铠甲发出沉重的碰撞声,震得地上的血珠都微微跳动。“叛军已破西城门!”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战场上的硝烟味。
嬴政缓缓起身,十二旒冠冕随着动作剧烈晃动,玉珠相撞发出清脆声响。他低头看着剑身上倒映的自己,眼神冰冷如霜。当他再次抬头时,目光扫过蒙武染血的脸庞,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来得正好。”他的声音平静得令人胆寒,却让蒙武心中涌起一股战栗——这语气,与当年下令处死嫪毐时如出一辙。
就在这时,琉璃握剑冲进殿内,匕首从发间滑落,割破一缕青丝。她的裙摆沾满泥浆与血迹,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却掩不住眼中的坚定。“陛下,叛军目标是祭坛,他们要用烟火扰乱星象!”她的声音带着喘息,手中长剑还在往下滴落鲜血,在地上画出蜿蜒的红线。
嬴政的瞳孔骤然收缩,指节捏得发白,剑柄上的螭纹硌进掌心。在这个时代,星象昭示天命,若加冠礼时星象大乱,必将动摇民心。“绝不能让他们得逞!”他猛地抽出太阿剑,剑身出鞘的寒光映亮整个大殿,“传令蒙恬,按计划行事!”
祭坛方向,冲天的火光已染红半边夜空。吕平站在制高点,望着熊熊燃烧的祭台狂笑不止:“嬴政,今日就是你的死期!只要毁掉祭坛,你这王位就名不正言不顺!”他的笑声在夜空中回荡,却突然戛然而止——一道璀璨的流星划破夜空,拖着长长的火尾,宛如天神的审判。
紧接着,大地开始震颤。蒙武率领的铁骑从四方杀出,马蹄声如滚滚惊雷。月光下,士兵们的盔甲泛着冷冽的银光,手中的长枪如林。“放箭!”随着一声令下,无数火箭腾空而起,在空中组成闪耀的北斗七星图案。磷粉燃烧的火光中,琉璃望着箭雨,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她想起与工匠们反复试验的日夜,那些被磷粉灼伤的手掌,此刻都化作了胜利的曙光。
吕平惊恐地望着天空,弯刀从手中滑落,跌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终于明白,自己终究是低估了嬴政,也低估了那个总在占星阁中凝视星象的女子。在箭雨的呼啸声中,他闭上双眼,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晨雾如残魂般在雍都街巷游荡,将叛军尸体浸泡得肿胀发白。腐肉气息混着硝烟,化作一团浓稠的瘴气笼罩城池。嬴政踏上祭坛的第一级石阶时,沾血的靴底碾碎了半片焦黑的瓦当,“咔嚓”声惊飞了屋檐下栖身的寒鸦,扑棱棱的振翅声里,几片灰羽落在他新制的冕旒上。
琉璃立在观礼群臣第三列,指尖死死抠住袖中青玉扳指。她望着嬴政登上祭坛的背影,玄色冕服上的日月星辰纹在初阳下流转金芒,却掩不住那道斜贯脊背的剑伤——昨夜护驾时,叛军的弯刀擦着他的后背劈下,此刻血渍想必已渗进了衣料。记忆里,嬴政被剑锋擦过的瞬间,自己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克制住冲动。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司礼官的嗓音穿透云层,惊得城墙角楼的铜钟嗡嗡作响。嬴政抬手接过玉瓒时,琉璃看见他虎口处还凝着干涸的血痂,那是昨夜紧握剑柄留下的印记。祭坛四周,三十六名乐师敲击编钟的节奏陡然加快,青铜钟体上的蟠螭纹在阳光下扭曲变形,仿佛活过来的妖兽。
“敬尔威仪,淑慎尔德!”随着颂词响起,祭司将三牲祭品缓缓推进火盆。火焰骤然窜起三丈高,将嬴政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琉璃望着那跳动的火光,恍惚看见三年前嫪毐之乱时,同样的祭坛被叛军的火把照得通红,嬴政当时也是这般站在火光照不到的暗处,眼中燃烧着比火焰更炽热的愤怒。而如今,他终于能堂堂正正地站在这祭坛之上,接受天地与臣民的见证。
“陛下的手在抖。”身旁的李斯突然低语。琉璃转头,见这位新任廷尉正用袖口掩着嘴角,眼神却死死盯着祭坛。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嬴政持着玄冕的右手确实在微微震颤,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难以抑制的激动。琉璃心中泛起一阵酸涩与欣慰,只有她知道,为了这一刻,嬴政熬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承受了多少背叛与猜忌。
当嬴政将十二旒玄冕郑重戴在头上时,云层突然裂开一道金缝,万道霞光倾泻而下,将他周身镀成金色。琉璃的眼眶瞬间湿润,泪水模糊了视线,却清晰看见祭坛下百姓们齐刷刷跪地,此起彼伏的“吾王万岁”声响彻云霄。她想起昨夜在占星阁,自己为了确定吉时,反复推演星象直至晨光初现,如今看来,一切努力都值得。
加冠礼毕,嬴政独自登上咸阳宫最高的望楼。琉璃穿过重重宫门赶来时,正见他扶着斑驳的城垛,望着城外焦土上忙碌的百姓。晨风卷着尘土扑在他脸上,冕旒剧烈摇晃,却掩不住他眼中燃烧的炽热光芒。
“阿璃,你看。”嬴政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坚定,“那些百姓,在废墟里重建家园时,连眼神都是亮的。”他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城砖上的箭痕,“嫪毐之乱、吕不韦谋反,不过是这天下棋局的开局。巴蜀的暗流、西域的豺狼,还有六国那些藏在暗处的獠牙……”
琉璃轻轻走到他身侧,衣袂扫过满地碎瓦。远处传来孩童的嬉笑,几个孩子正在搬运残破的砖瓦,稚嫩的声音里满是对新生活的期待。“陛下,”她望着嬴政棱角分明的侧脸,“战后的赋税需重新核定,流民安置、水利修缮……”
“不只是这些。”嬴政突然转身,目光如炬,“你可还记得,祭坛上那些百姓的眼神?”他抬手,指腹轻轻擦过琉璃脸颊上未干的泪痕,“他们要的不只是吃饱穿暖,是一个不再有战乱、不再有背叛的天下。”
琉璃心中一颤,想起昨夜在祭坛下,自己挥舞长剑斩杀叛军时,身后百姓们恐惧又信任的眼神。“愿为陛下执笔,”她握紧腰间的竹简,“写一部让天下人都能活得堂堂正正的律法。”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在斑驳的宫墙上交叠成一体。嬴政忽然笑了,这是叛乱平息后琉璃第一次见他展露笑容,眼角的细纹里藏着历经沧桑后的释然。“好,就从雍都开始。”他伸手揽住琉璃的肩膀,望着远处袅袅升起的炊烟,“让这天下,真正姓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