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花解醉:百草堂的初夏风波
徐州丰县的初夏,总裹着微山湖飘来的湿风。晨光刚漫过镇口的老槐树,百草堂的门板便被王宁推开,木轴“吱呀”一声,惊飞了檐下两只啄药渣的麻雀。他身着藏青长衫,袖口沾着经年的药渍,左手食指第二节有道浅疤——那是十年前采野葛时被藤刺划的,如今倒成了辨认药材年份的“准星”。
“哥,钱叔送的新葛花晾在东墙了,紫瓣儿真好看!”王雪从后院跑出来,粗布围裙上还沾着陈皮末。小姑娘才十六岁,梳着双丫髻,发髻上别着支晒干的葛花簪子,那是去年跟着林婉儿去微山湖西岸采药时摘的。她背上的粗布药篓鼓鼓囊囊,里面的小铲子、竹筛子碰出细碎的声响,都是每日跟着张阳学炮制药材的家当。
王宁点点头,走到东墙下。竹匾里的葛花还带着晨露,淡紫色的花瓣舒展着,旗瓣圆润如小碟,翼瓣像两片精巧的柳叶,凑近闻有股清浅的香气。“张阳,你把这葛花挑拣下,霉点多的单独放,别混进好料里。”他转头喊了声,柜台后立刻探出头来个清瘦汉子,青布长衫领口系得整齐,衣襟上别着个绣着“药”字的香囊,里面装的是晒干的葛花叶,驱虫还能散香。
张阳应着,指尖捻起一朵葛花,指腹上的老茧蹭过花瓣:“王大夫放心,这新葛花品相好,比去年钱叔送的强——你看这龙骨瓣,挺括不打蔫,肯定是采下来就阴干的。”他说话时眼神专注,仿佛手里不是朵小花,而是件稀世珍宝。
正说着,店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女人的哭喊声:“王大夫!救救俺家老周!”一个穿着蓝布褂子的妇人跌撞进来,头发散乱,鞋上还沾着湖边的泥。她身后跟着个半大孩子,脸涨得通红,手里攥着个空酒壶,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王宁连忙扶住妇人:“别急,慢慢说。”
“俺家老周今早陪外地来的客商喝酒,喝多了……回家就吐,现在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妇人抹着眼泪,“俺先去了对面济世堂,孙大夫说……说老周家穷,给了包养胃的药就把俺们赶出来了,还说醉酒难治,让俺们……让俺们听天由命啊!”
这话刚落,柜台后的张阳眉头就皱了起来:“孙玉国这是胡闹!醉酒伤胃,若不及时解酒毒,怕是要伤了脾胃根本。”王雪也停下手里的活,双丫髻上的葛花簪子晃了晃,眼里满是气愤。
王宁沉声道:“孩子,你爹现在在哪儿?”
“在家……在堂屋的炕上。”孩子终于开了口,声音带着哭腔。
“张阳,取三钱新采的葛花,再加两钱陈皮、一钱茯苓,快煎了。”王宁语速极快,“张娜,你去里屋拿点小米,待会儿让他们带回去,醒了好喝粥养胃。”账台后正在拨算盘的张娜立刻起身,她穿着素色布裙,手指纤细却很有力,抓起布口袋就往里面舀小米,动作麻利不拖沓。
药罐在灶上“咕嘟”作响,葛花的清香混着陈皮的醇厚漫满了药铺。王雪站在灶边,看着张阳用竹勺轻轻搅动药汁,小声问:“张阳哥,葛花真能解酒吗?”
张阳点头,眼不离药罐:“《本草纲目》里说,葛花‘解酒醒脾,治伤酒发热烦渴’,它性平归胃经,最能解酒毒。老周这是酒毒伤了胃腑,用葛花配陈皮理气,茯苓健脾,正好对症。”
药煎好时,林婉儿从外面回来了。她穿着便于行动的短打,腰间系着个皮质药囊,里面装着刚采的新鲜草药。见店里气氛紧张,她放下药囊问清缘由,当即拿起药碗:“王大夫,我送他们回去,顺便看看老周的情况,若有不对,也好及时回来跟你说。”她身手利落,说话时眼神坚定,让人莫名安心。
妇人千恩万谢地跟着林婉儿走了,孩子手里捧着温热的药碗,脚步也稳了些。王宁站在门口,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眼斜对面济世堂紧闭的门板,轻轻叹了口气。檐下的阳光正好,竹匾里的葛花在风里轻轻晃着,像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张阳走过来,手里拿着朵刚挑拣出来的陈葛花,花瓣干瘪发黄,毫无生气:“王大夫,你说孙玉国是不是真的不懂?这陈葛花药效早散了,他就算给老周用,也没用啊。”
王宁接过陈葛花,指尖捏着花瓣,轻轻一捻就碎了:“他不是不懂,是心歪了。行医先修心,他连这点都忘了,算什么大夫。”
正说着,对面济世堂的侧门悄悄开了条缝,一个穿着灰布短褂的汉子探出头,贼眉鼠眼地往百草堂这边看了看,正是孙玉国的手下刘二。他见王宁望过来,慌忙缩了回去,门“砰”地一声关上,惊得路边的狗叫了两声。
王雪气得攥紧了拳头:“刘二肯定是在偷听!哥,他们会不会又要耍什么坏心眼?”
王宁拍了拍妹妹的头,目光落在竹匾里的葛花上,眼神变得坚定:“不管他们耍什么花样,咱们把药抓好,把病治好,就不怕。”他转身走进店里,阳光透过门板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守护着满店的药香。
午后的微山湖风带着水汽,吹得百草堂门口的幌子轻轻晃动。王雪正蹲在门槛边,把挑拣好的葛花分装进纸包里,每包三钱,纸包上还细心地用毛笔写着“葛花”二字,字迹虽稚嫩却工整。忽然,巷口传来一阵喧哗,她抬头一看,只见老周的儿子举着个红布包,兴冲冲地往这边跑,后面跟着一群看热闹的村民。
“王大夫!俺爹醒了!”孩子一头扎进店里,红布包里的鸡蛋滚出来两个,在柜台上磕出轻响。老周也跟在后面,虽然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精神好了不少,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手里攥着个空药碗,一进门就作揖:“王大夫,您是俺的救命恩人啊!孙玉国给的药吃了没用,您这葛花药刚喝下去半个时辰,俺就觉得胃里不烧了,也能睁眼说话了!”
围在门口的村民顿时议论起来:“还是百草堂的药管用啊!”“孙玉国那天还说醉酒难治,我看是他没本事!”王宁连忙扶着老周坐下,张娜递过一杯温水,笑着说:“老周哥,您刚醒,别激动,先喝口水缓缓。这葛花本就是解酒的良药,您这是对症了。”
张阳也从柜台后走出来,手里拿着那包没喝完的葛花药渣,对村民们说:“大家看,这葛花是新采的,花瓣紫亮,药渣里还能闻见清香味。要是用了陈葛花,不仅没药效,还可能伤胃。”他指尖捻起一点药渣,指腹上的老茧清晰可见,那是常年抓药、炮制药材磨出来的。
正说着,林婉儿从外面回来了,她腰间的皮质药囊鼓鼓的,里面装着刚从微山湖西岸采的新鲜草药。“王大夫,我刚才去山里采草药,听见几个村民说,孙玉国在街头说咱们百草堂的葛花是‘天价药’,还说老周是咱们请来的托。”她眉头微蹙,语气里带着几分气愤,短打衣襟上还沾着草叶。
王雪一听就急了,双丫髻上的葛花簪子晃了晃:“他胡说!咱们的葛花都是按市价卖的,钱叔送的货多少钱,咱们就卖多少钱,哪有漫天要价!”
王宁倒还算平静,他走到门口,看着对面济世堂紧闭的门板,缓缓说:“身正不怕影子斜。孙玉国要是想比,咱们就跟他比药材、比医术,别搞这些歪门邪道。”他转头对张娜说:“待会儿你把葛花的进价和售价写在牌子上,挂在门口,让村民们都看看,咱们百草堂从不赚黑心钱。”
可没等牌子挂出去,麻烦就来了。傍晚时分,一个穿着粗布短褂的汉子捂着肚子冲进店里,脸色发青,额头上全是冷汗。“王大夫!俺吃了你们的葛花药,怎么反而闹肚子了?”汉子叫老李,是村里的渔民,中午刚在百草堂买了葛花,准备晚上陪朋友喝酒时备用,没想到提前喝了一点,就闹起了肚子。
这话一出,店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几个正在抓药的村民停下了手,眼神里满是疑惑。王宁连忙扶老李坐下,诊了脉,又问:“你是怎么吃的?吃了多少?”
“就按你说的,用开水泡了三钱,喝了一碗,没过半个时辰就开始肚子疼,还拉了两次。”老李捂着肚子,疼得直皱眉。
王宁心里咯噔一下,转身让张阳去取早上煎药剩下的葛花。张阳很快拿来了竹匾,王宁捻起一朵,凑近闻了闻,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这不是咱们早上用的新葛花!你看这花瓣,颜色发暗,还有点霉味,是陈葛花!”
张阳也凑过来一看,果然,竹匾里的葛花虽然看着和新葛花差不多,但仔细看就能发现,花瓣边缘有些发黑,闻起来还有股淡淡的霉味。“怎么会这样?早上我挑拣的时候还是好的啊!”张阳一脸疑惑,指腹反复摩挲着花瓣,像是在确认什么。
王雪也慌了:“会不会是钱叔送的货有问题?”
“不会。”林婉儿突然开口,“钱叔送药的时候我在场,我还检查过,都是新采的葛花,紫瓣儿,气微香,绝不是这种陈葛花。我记得当时刘二也在旁边,鬼鬼祟祟的,还问我这葛花多少钱一斤,我没理他。”
王宁眼神一冷:“看来是有人动了手脚。张阳,你去看看库房里的葛花,是不是也被换了。”张阳连忙去了库房,没多久就跑了出来,脸色难看:“库房里的也被换了!都是这种陈葛花!”
就在这时,店外传来一阵喧哗,孙玉国带着刘二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一包葛花,对着村民们大声喊:“大家快来看啊!百草堂用陈葛花冒充新葛花,害人家老李闹肚子!这就是他们所谓的‘良药’!”
刘二在一旁附和:“就是!我早就看见他们用陈葛花了,还卖那么贵,就是想骗村民的钱!”
村民们顿时议论纷纷,看向百草堂的眼神也变了。王雪气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攥着围裙下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王宁深吸一口气,走到孙玉国面前,沉声道:“孙大夫,说话要讲证据。你说我们用陈葛花,你有什么证据?”
孙玉国晃了晃手里的葛花:“这就是证据!老李就是吃了你们的葛花才闹肚子的,难道还不够吗?”
“老李吃的葛花确实有问题,但不是我们百草堂卖给他的那种。”王宁转头对老李说,“老李,你再仔细想想,你买了葛花之后,有没有离开过你的视线?”
老李皱着眉想了想,突然一拍大腿:“对了!我买了葛花之后,去隔壁铺子买了包烟,把葛花放在柜台上了,回来的时候也没看,直接就拿走了!会不会是那时候被人换了?”
王宁点点头:“很有可能。林婉儿,你去隔壁铺子问问,看看有没有人看到谁动了老李的葛花。”林婉儿立刻转身去了隔壁,王宁则看着孙玉国,眼神坚定:“孙大夫,若真是你让人换了葛花,我劝你还是主动承认,别等查出来,丢了行医人的脸面。”
孙玉国脸色变了变,却还是嘴硬:“你别血口喷人!我可没让人换你的葛花!”
没过多久,林婉儿回来了,身后还跟着隔壁铺子的老板。“王大夫,隔壁老板说,刚才老李去买烟的时候,刘二去过他的铺子,还在老李放葛花的柜台边逗留了一会儿,老李走了之后,刘二也跟着走了。”
刘二一听,顿时慌了,躲在孙玉国身后,不敢说话。孙玉国脸色铁青,却还是强撑着:“就算刘二在那儿,也不能说明是他换的葛花啊!”
王宁没再跟他争辩,只是对村民们说:“大家放心,老李的病我会治好,而且分文不取。至于葛花被换的事,我一定会查清楚,给大家一个交代。”他转头对张阳说:“张阳,取三钱新采的葛花,再加点生姜,给老李煎药,生姜能温胃止呕,正好治他的腹泻。”
张阳连忙去煎药,村民们看着王宁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躲在孙玉国身后的刘二,议论声渐渐小了。孙玉国见势头不对,拉着刘二就想走,却被林婉儿拦住了:“孙大夫,事情还没说清楚,怎么就想走了?”
孙玉国瞪了林婉儿一眼,却不敢硬闯,只能悻悻地站在原地。王宁看着眼前的一幕,心里清楚,这场关于葛花的风波,才刚刚开始。
夜色渐浓,微山湖的风裹着凉意吹进百草堂,油灯的光在药柜上投下晃动的影子。老李喝了加了生姜的葛花药,腹痛已经缓解,正坐在凳上缓神,王宁则拿着那包被换的陈葛花,在灯下反复翻看。
“这陈葛花的霉味里带着点湖腥味,”张阳凑过来,指尖捻起一片花瓣,凑近鼻尖轻嗅,“咱们这儿的葛花都是在山坡上采的,哪来的湖腥味?倒是微山湖东岸的湿地里,有时候会有人采些长得差的葛花,因为靠近湖水,晒干后就带这味。”
林婉儿刚把老李送回家,进门就听见这话,腰间的皮质药囊还没解下:“东岸?孙玉国上个月不是说要去东岸收药材吗?我当时还看见刘二跟着他,扛着个空麻袋回来。”
王雪端着刚煮好的草药茶进来,双丫髻上的葛花簪子沾了点灯花灰:“这么说,这陈葛花是孙玉国从东岸收的?他故意用陈葛花换咱们的新葛花,就是想毁咱们百草堂的名声!”她越说越气,手里的茶碗都晃了晃。
王宁放下葛花,喝了口热茶:“现在只是猜测,得有实据才行。林婉儿,明天你去东岸跑一趟,看看能不能找到卖陈葛花给孙玉国的人;张阳,你再清点下库房,看看除了葛花,其他药材有没有被动过手脚;张娜,你把这几天葛花的进出账再核对一遍,免得孙玉国又在价钱上做文章。”
几人都应了下来,张娜从账台抽屉里翻出账本,指尖在泛黄的纸页上划过:“这半个月,钱叔送了三次葛花,每次都是二十斤,咱们卖出去十二斤,按理说库房该剩二十八斤,可下午清点的时候,只剩二十五斤,少的三斤,估计就是被刘二换走的。”
第二天一早,林婉儿就揣着两包新葛花上了路。她穿了件耐磨的粗布短打,脚上是防滑的麻鞋,还特意在药囊里装了些治蚊虫叮咬的草药——东岸湿地多蚊虫,采葛花的人常被叮得满腿包。
一路颠簸到东岸,远远就看见一片低矮的芦苇荡,几个穿着蓑衣的村民正在湿地边翻晒药材。林婉儿走过去,拿出新葛花递过去:“老乡,请问你们最近有没有卖过这种葛花给一个叫孙玉国的人?”
一个满脸皱纹的老汉接过葛花,看了眼就摇头:“孙玉国啊,前阵子是来收过葛花,可他不要这种好的,专挑那些长在水边、花瓣发暗的陈葛花,还说越便宜越好。俺们劝他,陈葛花没药效,他不听,说自有用处。”
另一个年轻些的村民补充道:“当时跟他来的还有个瘦高个,叫刘二,搬葛花的时候还嘟囔,说要去换什么好药材,让哪家药铺出个大丑。”
林婉儿心里一喜,又拿出那包陈葛花:“您看,是不是这种?”
老汉接过一闻,立刻点头:“就是这种!俺家老婆子还说,这葛花要是卖给正经药铺,肯定没人要,没想到孙玉国还真收了,给的价钱还不低呢。”林婉儿连忙掏出纸笔,让老汉在证词上画了押,又找了其他几个村民作证,这才往回赶。